到如今,孤家寡人,陈晔霖也不用再为断送陈家基业而悔不当初,余生若能虚度,便可供缅怀曾经幸福却不知珍惜的时光。灰暗的灯光下,陈晔霖平静地待在看守所里,一语不发,没有人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活着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天亮了,弋川伫立在天成的楼顶眺望着远方泛白的天际升出一轮咸蛋黄般的太阳,初冬的阳光真好闻,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味道,洗涤着这方并不美好的纷杂人世。
到时间了,弋川计算着刚刚好的时辰,幻成了普通人类的模样,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鹅黄色休闲运动衣。她要去找童鸽,做最后的叮咛。
时空交错着无数条空间坐标系,点线面的纠缠不休绕成了故事的巧合,称之为故事就注定不会淡白无味、平凡无奇。弋川刚刚出现在童鸽家门口的时候,便也撞见了同样前来规劝童鸽的张青遥与顾濠。这一幕面面相觑叫顾濠跟张青遥张大了惊恐万状的嘴眼。
“你没死!”顾濠喜不自胜。
“你没死?”张青遥宛如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时,童鸽刚巧打开了门,一抬头便扑过去搂住弋川的脖子,轻微地埋怨:“吓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
张青遥仍是一副汗毛竖起的失魂模样,弋川终于忍不住主动交待:“我不是凡人。”
这句话一出,虽然解了张青遥满腹的疑惑,但还是没能让他比较容易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
“我跟你几次的死而复生,都是弋川救的…否则,你认为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奇迹单单降临在你我身上。”童鸽眉眼含笑朝张青遥说,感喟着弋川没事真好。
几个人被童鸽悉数领进家门,围坐在羊皮沙发上,捧着孙妍芝端过来冒着热气的大麦茶,掌心的温度愈来愈高。
没有一点防备,童鸽突然被弋川握住双手,便对上她迫切的目光。
“答应他们,跟他们去北京,跟张青遥重新开始…你们都重新开始,开始新的人生,新的前程!”弋川用晶莹的双眸扫视了他们几个人一圈,从未落在自己身上。
童鸽心有挂碍,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可…可是…我怕…我怕他们被环宇打压到一败涂地…大家都折腾不起,输不起…尤其是青遥…”
“没有事的了,我已经消去了黄佳齐关于你的一切记忆,他会把关于你的一切都忘了,你放心跟他们去北京,大家都在等你,我只希望你能自由、幸福。”弋川将仅剩的一丝美好的寄望都放在童鸽身上了。
听了弋川的话,在场每个人都喜出望外,他们都将如释重负、憧憬未来,唯有弋川要把惦念生生咽下。
拨开云雾,便是朝阳,贪婪的人类却不知满足,童鸽不舍弋川,却也留不住她。她恢复了仙灵的身份,童鸽就知道她必定会离开。
顾濠一直在为陈晔霖做善后的事,企图圆满了陈晔霖所有的放心不下,这当中就包括张青遥他们的事。直到再见弋川,看到她好生生的模样,联想到落寞憔悴、深陷囹圄的陈晔霖,他忍不下心里藏着的那点事。
“即便要走,也去探望一下晔霖,做个道别吧。”顾濠心里清楚,弋川不再属于人间,也不想他们怀揣着误解迎接末世。
弋川一声苦笑,道:“何必呢,在人间的这几年,全当我发的一场梦魇,我会尽力把它忘记的。”
“那会连我也忘记吗,你可是我此生遇见的最好的朋友。”童鸽知道人类生命不如狐仙长久,还是不愿太早就被遗忘。
弋川深有感触,急忙说:“一样的,我也一样,你是我在这天地间,认识的,最最最好的朋友。”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顾濠难得不理性一次,姑且就放肆一回好了。
众人将诧异的目光聚焦到顾濠身上,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在确认弋川情绪平稳之后,顾濠才继续开了口:“晔霖没有变心,从来没有,他爱的是你,一直都是你……因为小人作祟,陈家面临破产,这一关我们想过各种办法,都没办法平稳渡过,所以为了你以后的日子,为了你那变回雪狐的妈妈,晔霖想尽办法跟你离婚,为你留那一丁点儿的财产,为你母亲买下整座动物园,以绝后顾之忧,都是为了你们以后的生活,他宁愿独自承担牢狱之灾,也不愿你跟他余生为了债务走投无路。”顾濠是一口气说完的,怕极了一有停顿就哽咽住。
信息量太大,一时间很难接受,弋川不断地摇头,为什么就不能就此结束呢。然而事实上,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都不可以不相信顾濠,他是多正派的一个人哪。
童鸽摇晃着看似无动于衷的弋川,终于叫她开了口:“你告诉我这些又怎么样呢?就算他瞒着我做了这些是为了我,可也确确实实伤了我的心,走到今天这一步,回不了头了,我再也变不成人了呀……”弋川苦笑着。
有苦衷也好,没苦衷也罢,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回头路,这是成年人都应该懂的道理。在场的人都静默不语,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弋川起身要走,众人想留但始终有心无力,便不再多做挽留。
“真的,不再去看霖一眼吗?”顾濠都觉得遗憾。
心脏陡然间剧烈跳动,弋川勉强压制着自己:“看一眼,有意义吗!”
我怕,我怕见那一面,就走不开了……弋川带着沉重的心事一步一步离开。
人妖殊途,又绕回了原点,而这一次,弋川没有资格再率性而为,毕竟这副半神之身是父亲牺牲了自己换来的。
每一步都比之前的更沉重,忽而间,弋川步履轻快起来,越来越迅疾,同时十指生出半尺长的利爪。
有的人受不了背叛,有些妖也憎极了欺骗。
弋川一声响彻云霄的嘶吼淹没在起重机的作业声中,她能在人们不经意间出现在想要出现的任何地方。
在原属于陈晔霖的欧式别墅里,方亭正堂皇地进行着过户手续,提笔在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上签上字,这栋法院拍卖物业就顺理成章在公证人见证下落入他手中。
等待不相干之人离开后,弋川飞身去用现出利爪的手掐住了方亭的脖子,指甲微微陷入他的血肉之中。
“你没死!”不知轻重的方亭还感到欣喜。
手头上稍微多使了一分力,弋川带着狠劲由齿缝间挤出:“全都是你做的!你毁了陈家,毁了霖,毁了我跟他!是你!你还鸠占鹊巢,抢了他的家!”
就最后这一点,方亭不敢苟同,狡辩道:“这原本就是我方家的房子,只不过后来被他们买下,你知道我这些年住在这里有多煎熬、多讽刺吗!”
弋川懒得看他这一副强词夺理的嘴脸,别过脸去:“陈晔霖没有对不起你过,多年前的恩怨也不是他引起的,你做过些什么肮脏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还做什么狡辩!”恢复了半妖半仙之身,弋川就有能力透析一切本相,她早已识破了方亭就是当日绑架她的其中一人,也正是侵犯过自己的那个人,因为她辨认得出气味。
“陈晔霖狂妄自大,风流成性,凭什么你就对他死心塌地,我也喜欢你啊,离开他,跟我一起不好吗,现在一切都是我的,我可以给你一切!”事到如今,方亭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底气说出这一番话了。
为什么人类喜欢用物质衡量感情啊?弋川不予苟同,冷言冷语:“一切?那可以给我,我要的爱吗?我爱的人是陈晔霖。”
输了,还是输了,筹谋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一篑。方亭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明明自己才是忍辱负重的受害者。
“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要的一切都被陈晔霖夺走……他究竟有哪里好?他根本不配得到爱,他害了馨馨,玩弄了那么多人!”方亭做着无望的挣扎。
弋川睥睨了他一眼,语气不屑:“枉我曾经那样信任你,当你是朋友、尊你是兄长……可你对我做了什么!陈晔霖即便放浪形骸,但他比你磊落,他从没有真的伤害过我……”
为了不让盈动的泪光落下,弋川转而学会了残酷,她用言语化作利刃,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知道吗?我曾经差一点就准备用法术治好方馨了,只不过当时为了救童鸽,耽误了。岂知你后来会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妹妹——”弋川用手指轻触柜子旁的相片。
方亭双眼充满血丝,瞪得巨大。
“你不知道吧,通灵,是我们妖精的本能,是你……亲手杀的你妹妹!”弋川的嘴角现出狞笑,“牲畜尚不弑亲,你连牲畜都不如。”
说完,弋川就扔下方亭,她就是来解心头之恨的,也不必脏了自己双手。
折磨了罪魁祸首的心灵,弋川的目的已达成,离开的步履都变得轻松。
霖,我已经知道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只可惜,我不能让你知道,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你,因为……我没办法再为你变成人类了,我也不能再辜负我母亲跟父亲了。弋川落寞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即便再不舍,也还是不要继续纠缠不休的好,人世间的关系,不能在一起,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弋川一夕之间通透了很多,比起死别,生离恐怕没那么痛。
内心饱受煎熬的,还有一个人,那个曾经被自私占据整颗心灵的周潇潇,自从陈晔霖出事之后,她流浪在外,徒步徘徊了两天两夜,直到被寒风彻底吹醒头脑。
周潇潇想清楚了,芳心暗许了那么多年,到底自己还是个死心眼的女孩,就注定一条路走到黑:霖哥哥,你要永远记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