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一隅,红蝶公主府中。
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木制成的地板上,两个女孩趴在那儿,喁喁细语。
天气,已经显得有些闷热,两个女孩,俱是穿着半臂的丝绸短衣和紧贴的小袄裤,服侍的侍女,已经被她们赶到了外头。
满园的星光,在窗外的夜空中璀璨,园中流水的声音,轻柔而又缓慢。从藻海上看,趴在地板上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用肩膀碰了碰另一个,不知说了什么取笑的话儿,那个秀发上插着红色蝴蝶的女孩羞羞喜喜的握着粉拳,做出要揍同伴的样子。
在第一时间知道父皇派人去说媒后,宝桐公主就跑到了这里。如今,鹭小姐儿已经被她父亲接到了岭海,三个伙伴儿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虽然搬到了临安,但是对于临安这个地方,其实两人都不太熟,即便是宝桐公主,以往也是长住于京城。
“以后你就是宁家的人了。”宝桐公主做出颇为遗憾的样子,同样握着小粉拳,“可恨啊,父皇为什么不把我嫁给宁公子,我可是他女儿啊。”
红蝶羞怯之下差点说出“让给你”的话语,但是终究没舍得说出,哪怕只是开开玩笑。
两个女孩便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语,到了半夜。红蝶的母亲珍妃进来时,两人都已经睡着,即便睡着后,都还保持着脸对着脸,彼此说话的样子。女人不由得好笑的摇了摇头,好在这个天气,也不用怎么担心她们受凉,于是让人拿来毯子,给她们盖上,又换了檀香。
走出院子,来到外头,女人抬起头来,看着星光闪动的夜空。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因此反而显得星辰如海。园中的假山高低起落,幽幽绰绰的蔓延开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伴随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叫唤。
在宝桐公主来到这里,把当今圣上想要把红蝶许配给宁江的事告诉红蝶之前,女人就已经知道这事。
只因这原本也就是征求过她的意见的。当然,虽然是先帝的女人,但在这种形势下,即便别人不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是做不了什么的。
她知道,女儿是喜欢那位宁公子的,只是那位宁公子,似乎也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其实她也弄不清楚。
女人当年被选入皇宫时,只有十三岁,没过多久就生下了红蝶,如今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小时候身在豪门,刚一长大就进入深宫,去岁带着女儿,被先帝送到了别京来。习惯了随波逐流的她,面对着如今这时局急剧变迁的大时代,更多的是茫然无措,浑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虽然如此,女人却希望自己,至少能够在女儿面前,变得坚强。
而如果女儿能够嫁给一个她自己喜欢的、能够保护她的男子,那无疑是一件幸运的事。莫说是这样的时局,即便是在以前的太平日子里,绝大多数的公主,也很难嫁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家中。
她就这般,臂上披着臂绫,抬头看着夜空,花香四溢,星移斗转。
第二日的天气,益发的炎热和干燥了。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夏季,但这里本是江南,原本就比北方更炎热一些,此时,天地间的第一股热流涌来,习惯了阳春天气的人们,只觉得随便动一下,便泌出汗水。
到了下午时,外头凤辇来到,宝桐公主再一次来找红蝶。她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然后硬着头皮进入了府中。过了一会儿,她的伙伴呆呆的立在她的面前,脸色苍白,呆滞了的样子,宝桐公主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女孩一时间相对无言。
黄昏过后,白日里的闷热,才开始慢慢的消退许多。红蝶一个人在园中练剑,剑光不断的飞舞,她随着剑光,身影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在林中穿梭着。
她的母亲珍妃,立在远处的檐下,心疼地看着女儿。自从下午,宝桐离开后,女儿就一下子沉默了,什么话也不说,然而就一个人,一直在那里练着剑,到现在也未去吃饭。
珍妃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剑术上的实力到底怎样。
每一个被重金请来的武道大家,都说红蝶在武道上天分过人,抛开实际应用的经验不论,她的内力与剑法,在江湖上,已经达到了一流武者的水准。珍妃无法判断,这到底是那些人的真心话,还是因为红蝶毕竟是公主,是先帝的女儿,使得他们有意的说了一些奉承和抬高的话。
但是不管怎么,作为一个传统的、豪门出身的女子,珍妃自然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去练武,而是更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好夫君、好人家。
只是现在,也许这孩子专心于练剑上,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然而她真的专心了吗?
珍妃轻轻的叹息着。
公主府上的事,对于整个时局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很快,除了宝桐公主还时不时的过来游玩,不管是天子还是朝中的大臣,都已经将这一边遗忘。
所谓的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很多时候,也不过就是皇权的附庸罢了,更何况还不是当今天子的女儿。等她再大一些,安排一门亲事,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对于朝中的大臣们来说,便已算是尽了义务。
此刻的临安新朝,正处在万象俱新的飞腾时期,随着鸣山红巾军和断稼军的投诚,以及八番镇的不断被收复,各路义军,也纷纷接受朝廷招安,被并入了官军,朝廷声势之大,一时无两。所有人都在筹划着坚守长河,北定中原,天子宋弘的声望,也被推高到了顶点,几乎每个人都认定,这是一位将会重振华夏的中兴之主。
然而方自进入四月,一场忽如其来的灾难,击垮了所有人的信心,一下子便让整个临安新朝,从即将再次飞腾的云端中跌落,面临着随时都会崩溃的灭顶之灾。
蛮军集结起从海上而来的两千多艘战船,逆长河而上,大破周朝水师,周朝水师尽皆崩溃,在短短的十来天时间里,战船尽皆被毁,死伤数万。
这一场水战,打懵了整个临安朝所有的人。
大周朝对水师的培养,的确是不够重视,水军的训练,也谈不上有多强。但是再怎么样,常年下来的积累,按理说,也远远不是生活在北方万里银川的蛮胡可比。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这不是强和弱的区别,这是有和没有的区别。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生活在塞北的蛮胡,竟会突然多出一支远胜过华夏一方的水师出来。这支水师,以北罗、新罗人为主,各种战舰,设计也更加巧妙。大周水师,大多都属于养着好看,虽然船身无一不造得华美,但其实以往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水战。
再加上敌舰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和出人意表,己方还未出战就已乱成一团,原本就算不上好的训练,在一团慌乱中根本派不上用场,最后竟遭全歼。
整个水师的全歼,意味着长河天险已经为敌所有。不要说收复中原,南方的各州各府,也全都面临着随时会被蛮军攻击的危险,整个南朝人心惶惶。而他们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虎尊”猛查刺座下三大将之一的豹王察割,集结千艘楼船运兵,输运二十万蛮军,以熙州为突破口南下,猛将盆敌烈、女巫萧古为其侧翼。
与此同时,神册宗倍座下卢文进,领着诸多战舰在长河上下以及近海不断骚扰,令华夏官兵疲于奔命。其后,豹王察割轮番击破熙州兵三十万、涣州兵二十万、贺州兵三十万,兵逼临安,朝野上下,尽皆震动。
在那些日子里,除了在自己的公主府中专心练武,再也不想其它的红蝶,虽然也感受到了外头那不安的情绪,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在她的心中,天地原本就是灰暗的,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生命中的最低谷,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变得更坏。
直到那一天,外头传来了一片骚动,骚动不断的扩大。没过多久,母亲也急匆匆的奔了进来:“红蝶、红蝶……”
红蝶停止了练剑,回头看这惊慌失措的娘亲:“娘,怎么了?”
“红蝶,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要走了!”珍妃急急的说道,也未让女儿问太多。几乎就是随便收拾了一下,两人上了马车,府中的侍卫保护着她们,往南门而去。
红蝶在马车上,往窗外看去,只见街头街尾一片乱象,马车拥挤,道路堵塞。她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珍妃脸色苍白:“天子南狩,我……我们快跟上。”
天子南狩?这一刻的红蝶,也有一些发懵。
虽然她对于外界的事并不怎么关心,但前一段时间,大家还信誓旦旦的要北上收复中原,怎的突然就“南狩”了呢?
珍妃却也是不停的擦着香汗,天子南狩的消息实在是太过突然,在此之前,一点风声也无。直到宝桐急忙派了宫女来通知她们时,天子的御驾已经出城,而这个时候,临安被放弃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城,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也急急忙忙的,纷纷抢着出城,试图跟上“南狩”的天子和高官,在这样的鸡飞狗跳之下,整个临安城,立时被恐惧的气氛所笼罩。
宝桐公主自己也是临出宫时才得到“南狩”的消息,派宫女赶来通知时,路上又耽搁了一阵。等珍妃和红蝶母女知道消息时,别京已乱。唯一庆幸的是,因为公主府前些日子曾遭遇刺客,为防万一,朝廷派了两名大内侍卫和一批高手前来保护她们。
这两名大内侍卫,都有准宗师级的实力,此刻强行为她们开道,终于护送着她们,成功出了南门。而这个时候,天子的御驾也已经去远。
此时,到处一片慌乱,谁也不知道整个局势到底如何。那两名大内高手也同样如此,只能带着二十多名护卫,保护着她们、和服侍她们的两名侍女往南。至于府中跟出的其他丫鬟侍女,也只能给些银两,将她们全都遣散,实际上也已顾不过来。
他们先是沿着官道往处州方向去,后来又听闻天子的御驾是往饶州方向去的,于是半途又改了道。方自穿过了一处郡城,前方有百姓往这边逃来,找人追问,只知道前方有战事发生,官军惨败。竟然这么快就会有蛮军出现在这里,令得他们大吃一惊。
无奈之下,生怕撞上蛮军的他们,只能赶紧改道。途中,又遇上了一伙不知从哪转出来的流寇,好在那两个大内高手的实力的确了得,连杀十多人后,剩下的一哄而散。只是,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他们竟是误入了没有大路的山岭,最后不得不放弃马车。
此时,红蝶自己倒还好些,毕竟已经开始习武,虽然没有真正的与人交过手,但是修炼的速度颇为惊人,已经有了一流实力的内力。虽然自玄气大盛之后,一流也不能再算是“高手”,但至少已经不能算是普通人,靠着内力,一路上倒还能够支撑。
珍妃和服侍她们母女的两名侍女,却如何走得来山路?只能靠那些侍卫背着,翻山越岭。
那一日,空中下起了雨,疲惫不堪的众人,只能先在一处无人的庙宇里躲避。其中一名大内高手,带着几名护卫,冒雨到山外去打探消息。到了傍晚时,那几人赶了回来。
留守的大内侍卫让了开来,让他们进入屋檐下,问道:“洪林兄,情况如何?”
归来的大内侍卫低声道:“情况不妙,这一路上,恐怕有人在跟踪我们,这些人来路不明,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