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清很憋屈。
自顺治二年多铎南下,史可法扬州殉国时投靠清廷起,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里,刘泽清被圈养在北京,不得离开京城五里之外,一队清兵驻守在他的宅子外面,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成天盯着他的脊梁骨,弄得他好生不自在。
兵权被夺、如家畜般被圈养,等于住在一个大点的牢笼里,这等待遇,外加清廷给予的一个区区三等子爵、两个侍女的赏赐,怎及得上南明太子太师、封东平伯、镇淮安扬州两处富庶之地的地位?
从米槽跳到糠槽啊。他常常自嘲般的暗自思量。
有时候,他甚至嫉妒起同为江北四镇的黄得功来,黄得功在南京城破时为保弘光帝战死秦淮河边,武将一世、马革裹尸,纵然身死也流芳百世,万人敬仰,比起现在这般不死不活、不上不下的窘境,也要好上许多。
也许当初贪生怕死、投降清廷,不是好选择。
来到这边,看到一些远远不如自己的明朝降将得到重用,趾高气昂,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孔有德、耿精忠等人就不说了,毕竟他们降清很早,但吴三桂、唐通、白广恩等人呢?这些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及不上自己的能力万一,却因为攀龙附凤,结识了满清大员,一朝升天,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而自己在明朝好歹是个伯爷,清军南下如果不是自己主动降清哪里能那么容易的打到南京城下?史可法一天十几道督令传给自己,到最后都是在哀求了,刘泽清依然毫不犹豫的收兵投降,麾下近十万虎狼之兵就卖给了大清,凭这份功劳,怎么能最终得到这般待遇?
刘泽清气不过啊。
他甚至动了再度反正的念头,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只要有兵,到哪里都是大爷,手下的旧部散于四海,也有掌兵的,抽空子跑出去,扯旗造反,然后投靠大明,不失为一条出路。
不过这想法还没琢磨出个道道来,清廷的王令就来了,摄政王多尔衮起用明朝降将,令刘泽清收拾旧部,领军南下,配合清廷大军围剿山西乱军。
刘泽清年不过五十,身体正强,精神正好,受命之后欣喜若狂,这是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啊!只要在这场征战里面表现卖力,抱得一两个清廷大佬的腿,得到赏识,今后何愁不拜帅封王?
高兴之余,刘泽清能在明末乱世中坐大的军阀,也非无能之辈,脑子里存有一丝清明,他一边联系旧部、招兵买马,一边也四处打听,探知山西局势。
这一打探才知道,原来山西已危如累卵,似一锅乱粥不可收拾,姜瓖掀起的兵变还未扑灭,从陕西杀过来的明军又像大火里浇上的一桶滚油,沸沸扬扬将整个晋中烧成了碳丸。
整个山西,除了大同以东的区域还在清廷手里之外,其他地方都扯了反旗,滚滚反清浪潮如滔滔江水,冲击着三晋大地,一旦身处其中,指不定就会淹没在其中不得存活。
不过富贵险中求,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估计清廷也不会起用深有猜忌的明朝降将,刘泽清对这一点也认识得很清楚,同样的,对清军、尤其是八旗兵的战力信任,也认识得很清楚,山西虽急,但那是重视程度够不够导致的,如今摄政王亲征,八旗大军倾国而出,如此重压之下,纵然山西是一块岩石也能碾碎了。
所以刘泽清还是信心满满的上路了,他的旧部多在山东,在济南召集了两万多人后,跟随佟养量的人马从山东经北直隶来到了晋地,佟养量留在代州,他则继续南下,一路急赶,率先来到了忻州以南的群山中。
跑得这么快,自然存有抢个首功的小心思,在明朝军队里呆了这么久,对方有几斤几两刘泽清是清楚的,即使陕西来的明军把陕西总督孟乔芳都斩了,刘泽清依然从心底里瞧不起对方,吃空饷喝兵血、做生意讹富户,向朝廷喊穷对百姓炫武,碰上敌军跑得比老百姓还快,这等军队,即使仗着人多欺负了孟乔芳,来到山西也蹦跶不了几天的。
于是打一打小股明军,砍了人头到摄政王面前请请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按照他的想法,红泉寨这地方还不够近,应该再朝石岭关推一推,甚至直接扑到石岭关下邀战,激明军出来打一仗,反正关城里的明军不过近两万人,还没自己人多,况且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吃空饷的空额,真打起来,自己这边绝对占上风。
但半路上的一个情报,差点让他从马上跌了下来。
哆哆嗦嗦的揪住报信人的衣襟,刘泽清脸都白了,颤声喝道:“这、这消息,可、可靠吗?”
手下同样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苦着脸道:“千真万确,博洛身死、尼堪败逃,早就传遍了长城内外,只有将军您远在山东,一路走得又快,才没有收到消息,此刻那石岭关前的尸首恐怕都还没人收拾!”
刘泽清呆坐马上,怔了半响,好久没有作声。
报信的人不知道怎么了,偷偷抬头看去,才发现这位威震齐鲁的将官已经骑在马上傻了。
周围的兵将们无人作声,面面相觑,良久,一个副将才大着胆子开了口:“将军,我们……怎么办?”
刘泽清慢慢缓了过来,吞口唾液,扶着额头露幽幽的问道:“此处距离那石岭关还有多远?”
“尚有五十里。”副将答道。
“全军停下来,找找附近,那里有可结寨的地方,扎下营盘,等待摄政王大军。”刘泽清有气无力的道:“此等厉害角色,我等须谨慎行事!”
“对的、对的,要谨慎行事!将军英明!”大伙儿齐声道。
……
雨夜的吕梁山,树随风动,遍山摇曳,天上没有月亮,黑洞洞的影子满山都是,弄不清楚是林木还是山影,草丛深处,兽音时不时的惊起,身处其中,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红泉寨原是一处山中的匪窝,有两百多人啸聚,靠打劫过往客商混一口饭吃,刘泽清选中了这里,杀散了土匪,占了山寨,两万多官兵住了进去。
即便如此,刘泽清依然不放心,在简陋的土匪窝里布置了防御,亲自领着一群副将、参将来回看了几遍,划了各自防御地盘,放了暗哨斥候,把个小山头弄成了要塞。
最后,亥时三刻,刘泽清还冒着大雨巡视了一遍营寨,狠狠鞭挞了几个躲在寨墙底下避雨的守夜兵卒,发了一通脾气,方才回到自己占据的山寨里最大的一间瓦房里,卸甲睡去。
躺下去没有多久,他就突兀的睁开了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侧耳细听。
猛然间,他伸手抓过床头的长刀,“刷”的一声抽出来,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几步闯到了门外。
下一刻,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也浑然不觉,双手微微发抖,持刀的右手紧紧的捏着刀柄,两眼圆睁,血丝密布的瞳孔看向寨墙的方向。
一群黑影在不多的几处营火照耀中跳跃,他们翻墙而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如一群从天而降的夜枭,手拿兵刃,砍杀着守卫的兵士,猝不及防的清兵们惨叫着被砍翻在地,血光迸现。
暗哨呢?斥候呢?
刘泽清宛如在梦里,万无一失的防卫被击得粉碎,那么多人撒在外面,居然连一声示警都没有发出,就被敌人突入到了中军核心,这是什么人?
“敌袭!”刘泽清被冷雨敲醒,厉声吼道:“敌军夜袭!”
已经有人从帐篷、房舍里跑了出来,零零散散不成队形,冲进来的人似扫荡落叶的秋风,潮水般的涌过来,长枪攒刺、长刀乱砍,匆忙迎上去的清兵被无情的踩在地上,任意蹂躏。
刘泽清喊了几嗓子,成功了吸引了来人的注意,一队黑影冲了过来。
刘泽清返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喝,急切里聚集起来的亲卫们也在向他靠拢,兵器交加的声音响砌夜空。
“死!”一把钩镰长枪握在一个高大的黑影手中,宛如灵蛇飞舞、又似蛟龙出海,砸、刺、割几个简单的动作做得无比娴熟,组合在一起仿佛精奇绝伦的枪法般让人无法防御,迎上去的亲卫在枪影中被穿透,惨叫声中一个个血洞乍现,甲胄也无法抵挡。
刘泽清心惊肉跳,头也不回的向后疾奔,军营已经彻底乱了,到处都是喊声,厮杀声,“敌袭、敌袭!”和“快跑啊、快跑啊!”在不同的人嘴巴里同时叫喊着,有人向后跑有人向前跑,还有人在其中乱窜,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从见到敌人的那一刻起,刘泽清就没有起过聚集部下反扑的念头,夜袭不是没碰到过,但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的还真没见过,这是强军啊,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军,靠手底下这群兵油子,怎么可能反扑?
武将的直觉在某一刻发挥了作用,刘泽清条件反射般的挥刀后撩,“铛!”的一声,格开了刺向自己后心的一杆长枪。
“咦?格老子的这是个高手啊!”
四川口音的骂语从持枪者的嘴里蹦出来,李泽清也借着一侧燃烧起来一顶帐篷火光,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白甲!”刘泽清弓步立刀,咽下了一口口水:“白甲兵!”
持枪的大汉戴着一只眼罩,独存的一目闪过暴戾的光,满脸的络腮胡子根根似钢针般的立起,长枪一挺,狞笑着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