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永历三年五月十三,也是大清顺治五年的五月十三,这一天的山西省治太原城外,出现了铺天盖地的人潮。
人潮咋看混乱无章,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人头如泛滥的汾河水,挤占了树林、山岗和田野,散布在大地上,无边无际。
这些人衣衫破烂,面色疲惫,披头散发,每个人都留着阴阳头,头顶上靠近前额的部分光秃秃的泛着头皮的青光,脑后却留着齐肩的长发,看上去非常怪异,就好像……被人用刀子剪去了后脑本来留着的什么东西。
他们手持棍棒、生锈的菜刀、铡刀、镰刀等等诸般武器,偶有精壮的汉子拿着磨出了锋利刃口的长刀长枪,还有一些面目强悍的人甚至披着甲胄,虽然甲胄都很陈旧,七零八落,但穿着它们的人明显气势要比其他人高出一头,耀武扬威、威风凛凛。
如果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些乱糟糟的人群其实自有分别,在一面面仿佛用床单被面制作的各色旗帜带领下,人们自觉的归附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面旗帜之下,有领头的披甲者在前面引路,也有强壮的甲士在后面压阵,所以貌似混乱无序的队伍,其实并非外人看见的那般模样,那些领头的人,明显有着自己的行军路线和目标,他们领着紧跟在身后的人流,如汇入大海的娟娟溪流,向着太原各处城门,蜂拥而去。
太原城墙高大宏伟,宽阔的护城河波涛汹涌,如一座凸显在晋中大地上的富饶而巨大的隗宝,深深的吸引着这群从山西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人群中间,从远远的望见太原城墙的那一刻起,就有人用洪亮而诱惑性十足的语言高声喊叫。
“各位乡老,前面就是太原城,鞑子从咱们山西各处搜罗的粮食财宝,都放在里面,只要冲进去,就能把东西都抢回来!”
“侯爷说了,天子有命,凡击杀鞑子有功者,皆赏银百俩,封万户候!”
“大家一起努力啊,城里面的财宝堆成了山!城破了抢到的东西都归自己,下半辈子再也不用受苦了!”
“鞑子抢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拿回来天经地义,就算死了,也是为祖宗争一口气!到了地下,面对你爹妈也不会有愧!”
随着这些声声入耳的蛊惑,面带着菜色的人们眼睛明亮起来,熊熊的怒火和贪婪的暗光在里面烈烈燃烧,立刻有人响应着,呐喊着,万众一声的咆哮在天空下随风而扬。
“杀鞑子啊!杀鞑子啊!”
如阵阵滚雷从天边掠过,近十万人的吼叫能让站在他们对立面的每个人都没了胆气,太原城外往日横行无忌的蒙古骑兵此刻销声匿迹,人影也不见一个。
城外所有的街市村庄,仿佛一夜间就变成了鬼城,往日里繁华的官道两旁云集的摊贩行商,再也不见踪影,狂乱的风从其中吹过,掀起地上遗留的破布烂纸,汹涌而来的义军队伍带着刺破天空的狂呼乱叫,冲进这些无人的空房子空铺子,搜寻一切可以当做战利品的物事。
随行的甲士们见到这种情况,就会毫不客气的挥起手中皮鞭,一边雨点般的落在变成土匪的义军身上,一边怒骂着:“都穷疯了吗?还没到抢东西的时候!这外面都是别人不要的破烂,捡去做甚?等到城破了,有你们捡的时间,都给我落位,落位,城里的鞑子还没死呢,就不怕他们出来活剐了你们!?不争气的玩意,还捡?”
啪啪啪的鞭子声伴着痛呼声,在如暴风骤雨般的呐喊声中并不起眼,甚至无人能听到,所以站在城头上的祝世昌和阿赖等清军将领官员,并没有被吸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与城下密密麻麻仿佛遮蔽了每一寸土地的义军队伍相似,太原城头上,同样蚂蚁般的布满了设防的兵卒,每一个垛口后面,都隐藏着紧捏着武器的战兵,每一道女墙底下,都码着成堆的滚木礌石,弓手的箭壶灌满了箭矢,铁炮身边备好了铁弹,挡箭牌撘于头顶,铁矛长竿立于望口,每一面城墙都在严阵以待,每一个人都在枕戈待旦。
不过,纵然如此,当守兵们看到外面海洋般的义军浪潮时,依然双腿微微打颤,在记忆里,他们好像没有见到过如此多的敌人,哦,不对,见过的,当年他们还是明军的时候,李自成的闯贼大军路过太原的时候,也有这般近似能淹没城池的规模。
也许,这些人每人吐一口口水,就能兴起一场洪水吧。
阿赖顶盔掼甲立于城头,一把牛角强弓紧握在右手中,他的面色已经发白了,喉结上下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液,然后哑着嗓子问道:“反贼这是把整个山西的人都调来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祝世昌已经换了一身精钢锁子甲,银光闪闪的锁眼璀璨夺目,腰间一条犀带上挂着多尔衮赏赐的宝刀,刀柄上有一颗蓝色宝石幽幽的发着暗光,一身的锐气,却不能掩饰着脸上微微抖动的肌肉所彰显的恐惧。
“的确出人意料,观这场面,怕有十余万人吧。”祝世昌声音苦涩,仿佛正在费力的吞着一根难以下咽的刺:“没想到这帮反贼竟然如此团结一致,倒是难以预料。”
阿赖没有持弓的左手下意识的扶上身边一尊架在城头的铁炮,这炮大如梁柱,黑色的炮身厚重的炮架能带给他一丝难得的安全感,口中忐忑的问道:“要不要发一炮,灭灭他们的气焰?这帮反贼吼得天响,下面的兵士怕要胆怯了。”
祝世昌摇摇头,否定他的提议:“不可,反贼还在五里地之外,红衣大炮虽然能射出七八里,却没了准头,发炮徒然无用,炮弹打一发就少一发,没必要浪费。”
他看看面容肃穆的阿赖,安慰道:“不必太过担忧,反贼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没有一点纪律,一窝蜂的上,一窝蜂的退,前一刻是狼后一刻就是狗,太原城坚,不是拿着锄头的贼子就能攻破的。何况这么多人,每天吃喝就要耗费不少,拖得一拖,他们自己就坚持不了,到时候内讧纷争,不消我们动手,就会烟消云散。”
阿赖紧绷着脸皮,轻轻吁出一口气:“但愿如此,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要想凭手头的兵力出城迎战是不可能的了,如今之计,唯有固守,待时日久远后,再看再议。”
祝世昌点点头,抚须道:“正当如此,阿赖大人老成之计。”
两人默默住口,一起凝目远眺,各怀心事的观察着地平线上不断冒起的新一轮人潮,盘算着在即将开始的战事里会面对多少敌人。
正当此时,一阵骚乱般的声响从南边不远处的城墙上传来,有蒙古人的声音也有汉人的声音,其音惊恐。
祝世昌和阿赖闻声大怒,这守城之时,大战之际,最忌惊慌混乱,很容易引发恐慌溃散,乃军中严禁。
两人不约而同的冲了过去,一边疾走,一边怒喝:“谁在喧嚣,不怕军法吗?”
骚动处不远,距离二人所处的南门城楼很近,稍微走一段即到,抬眼一望,只见此处负责守卫的一众军兵正在指着城外,面带惧色的议论纷纷。
一个守备看到两人到来,慌忙迎上,不待二人开口责罚,抢先喊道:“两位大人,快看城外!”
其音含惧,其状带恐。
祝世昌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军中一个平日颇为孝敬的军官,送礼行贿极为殷勤,心中暗骂一声,顺着那守备的手指向城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把他的眼睛死死的吸引过去,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震,扒开守备,趴在了城墙上,双手紧紧的抠紧墙砖,几欲入肉。
“炮!红衣大炮!”他喃喃道,满眼的不可思议:“真的是红衣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