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乔芳的总督衙门,位于西安城内西侧靠南的位置,出门不远就是繁华的西大街,却又因为高墙大院的关系闹中取静,拐个弯进入南院街就一点也听不到咫尺之遥的闹市喧嚣,仿佛一街之隔浑然两个世界。
衙门里几重院落,几套进出,建造得方正规整,严丝合缝。这里最初是唐代皇城的一部分,经过宋代京兆府、元代奉元路的改建扩建,再加上明朝布政使司、清廷陕西总督孟乔芳的精心装修,虽历经风雨却愈加华丽,历代朝廷都把这里当做陕地治所,风水鼎盛底蕴深厚。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孟知雨的巡抚衙门,大大小小的官吏进进出出,搬桌子腾柜子,洒扫清洁,为来日大明陕西巡抚开衙理事做好准备。
后院极深处,有一间院子,原本是后宅待客临时住宿的客房,因城外军营也在重建,王欢没有住处,就暂时安身在里面。
这时候,院子正厅中挤了许多人,以王欢为首,夔州军三个营总,巡抚孟知雨,密探首领陈相,亲卫队长马万年,或坐或站,都是壮汉,将不大的正厅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正厅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并无出奇之处,出奇的是上面坐着的人。
这人穿一身破烂的麻衣,上面的洞比渔网还多,几乎衣不遮体,身上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臭味,闻上去起码好个月没有洗澡了,裤子跟衣服差不多,脏得看不出本色,脚上干脆就是赤脚,泥垢糊满脚面,连双草鞋都没有。
再看长像,马脸宽额,一双颧骨顶出来如同两个汤圆,细长的眼睛涣散无神,头发乱糟糟一捋一捋的泛着油光,胡乱在头顶挽了个结,像一堆散乱的麻绳;身体瘦的不像样,皮肤黑得好似黑炭,那麻衣本就宽大,套在他身上仿佛套了一只麻袋,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就是一具骷髅。
此刻这人在王欢等人众目睽睽的注视下,正在聚精会神的对付着一大碗稀粥和几个馒头,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跟饿了许久的流民无异。
孟知雨皱着鼻子,伸手在面前扇了扇,悄声问陈相:“这人真是御前中官马鸣图?没有弄错?怎么看着就是一个叫花子啊。”
陈相面无表情,白他一眼,低声道:“他身上有御赐的敕书,还有言明身份的小铜印,可做不得假,就在那里放着,你可自去验看。”
孟知雨瞧了一眼王欢座位旁边的桌子,桌面上有一个小而短的竹管,另有一卷纸和一方小印放在旁边,卷纸和铜印很小,可以放入竹管中,应该就是陈相口中所说的东西了。
他更加惊疑了,又问:“他带着这些东西,敢去山西?被清军抓了就要砍头的。”
陈相脸皮上微微抽了一下,几不可闻的答道:“那竹管,是从他的谷道中拿出来的。”
孟知雨像是被传染了一般,脸上的肌肉立刻也抽搐了一下,双腿条件反射般的夹紧,忍不住又看了那竹管一眼,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就说得通了,这就说得通了。”
两人在闲聊,王欢却一直注视着吃饭的马鸣图,耐心等候,他刚才已经捏着鼻子看了竹管中的东西,证实了面前这个叫花子的身份。
肇庆小朝廷已经和山西姜瓖取得联系,有了某种默契和承诺,王欢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出兵接应了,不过马鸣图甘愿如此忍辱负重,孤身闯山西,冒着得掉脑袋和得痔疮的风险万里传信,倒是很难得了。
从马鸣图吃相来看,这太监已经好久没有吃上饱饭了,不知饿了多长时间,王欢不敢立刻给他大鱼大肉,那样的话很容易把他撑死。
碗虽大馒头虽大,马鸣图消灭它们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舔干净海碗之后,他意犹未尽的将嘴角的一颗米用舌头拨进嘴巴,砸吧着很香甜的吃了。
“马公公吃饱了吗?”王欢微笑道。
“五成饱,不过也成了,先说正事吧。”有了垫肚子的货,马鸣图的气度也起来了,腰板一挺,永历宠臣的威严从恢复了精气神的目光里透了出来,如果不是满身恶臭和破烂的衣着作梗,足以慑服许多人。
他向王欢拱一拱手,又向东南方拱了拱,开口道:“咱家从肇庆三个月前出发,孤身一人一路晓伏夜行,不走大道专走小路,历经风雨艰险,带着皇上密旨赴山西宣诏,为保旨意安全吞碳黑面,吃尽了苦头,好几次差点没命,才幸不辱命的从山西归来,得以见到侯爷,个中曲折,实在话长啊。”
他说得悲切,语带哽咽,厅中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辛酸,王欢看了一看那竹管,仿佛无意间的瞧了一眼马鸣图的屁股,同情的应道:“马公公劳累了,皇上必不会薄待公公的。”
马鸣图面带得色挥一挥手,又向东南方拱手道:“谢侯爷夸赞,不过这都是咱家份内的事,为皇上分忧,咱家将身家性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王欢环顾左右,肃容道:“马公公忠肝义胆,实在是我辈楷模。”
厅中众人配合的一齐赞道:“的确如此,马公公忠君为国,劳苦功高!”
马鸣图矜持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屁股在硬椅子上坐得没有那么难受,朗声道:“好说、好说。”
王欢把轿子抬高了,这才向马鸣图道:“不知公公此去山西,探知得消息如何?姜瓖的处境可好?还请一一道来。”
听王欢说这些话,一边的陈相不自觉的脸红了,夔州密探队虽然已经在山西布局,大大小小的各种脚夫行、大车店开了许多,副队长蒋理甚至亲自赶赴山西,为王欢谋取情报,不过苦于山西境内大军云集,战乱不休,百姓四散逃难,外来的人很难通过渠道谋得情报,只要没有留辫子的人根本无法在清兵控制区内活动,马鸣图这时候,脑后也拖着一根小辫子。
“唉,事急矣!”马鸣图叹口气,连连摇头:“姜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