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心里,其实非常恼怒,恼怒孟乔芳的夸大其词。
他站在木城脚下看得非常清楚,陕北来的叛军,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十万之数,哪里有二十五万人那么的夸张,十万与二十五万,有天壤之别。
而且经过这几日的攻城,叛军中协裹的流民被猛烈的炮火和血腥的杀戮所惊吓,偷偷摸摸的逃走了不少人,就连自己架着炮射击木墙的时候,都不断有人从山上木城的缝隙里偷跑出来,像惊慌的兔子散于野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能几乎攻下西安城的叛军?
吴三桂压根就不相信,西安城墙高壁厚,如果不是孟乔芳和哈哈木被叛军表面上的人数吓破了胆,王氏兄弟绝对不可能对西安城构成威胁。
这些庸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城内有自己多年积累的身家财富,唯恐城破之后什么都没了,心慌火燎的谎报军情,把自己从秦岭调了回来,给了汉中明军偷过秦岭的机会。
秦岭的几条栈道,条条惊险,临崖峭壁,就算最为宽敞易行的陈仓道,谷中也遍布烽火台,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狼烟传讯,自己完全可以调遣大军,堵住隘口,就像当年陈奇瑜风箱峡堵李自成一般,将明军围在谷底彻底歼灭。
现在可好,说什么都晚了,眼看着一场唾手可得的酣畅大胜生生变成了硬仗。
一想起这个,吴三桂就火大。
不过气归气,仗还是要打的,吴三桂粗粗评估了一下,眼前木城中死守的叛军,用孟乔芳这几日不断积聚的附近州县援兵加上城内清军,共计一万五千余人,配上辽东军五千人足以应付,从汉中方向过来的明军,听说也仅有一万多人,分兵八千遣一上将,也能应对。
于是就有了李本深和王屏藩的西去。
在吴三桂心目中,汉中平凉候王欢的军队再强,也脱不开明军的劣根性,一万多人里有三千精锐家丁就算很多的了,八千辽东军必胜无疑。
至于孟乔芳多次对他强调的明军火器凶猛的警告,吴三桂付之一笑,明军火器?不就是要炸膛的鸟统和火炮吗,花样挺多,自己什么没有玩过?当年大明神机营都没有配备的最新火器辽东军中都有装备,要论火器,辽东军才是祖宗,蜗居西北蜀中的明军算得了什么?
战场上真正管用的,还得是将领的勇敢、军士的强悍、训练有素的纪律,以及钢刀凌于颈而不眨眼的气势。
这些恰恰是辽东军引以为傲的资本,大明九边,辽东为先,长年累月在血与火中厮混出来的本事不是懒懒散散、文文绉绉的南方人所能想象的。
而李本深和王屏藩,就是吴三桂极为信任的百战大将。
李本深沉稳睿智,王屏藩勇猛强悍,二人都是吴三桂左膀右臂,任何时候,他们领兵出战都不会让他失望。
而李、王二将,同样信心十足。
接到吴三桂的命令后,两人点齐兵马,直接就朝着西边去了。
王屏藩出身骑将,两千关宁铁骑,由他率领作为前锋,奔驰在前,李本深带领三千步军跟随在后,两人相距三里路,在斥候的指引下,向探明的明军出现的地方靠拢。
“甘肃镇的骑兵?”王屏藩略略皱眉,有些意外的问道:“他们不是在塞外防备蒙古人吗?王欢把他们调进来,就不怕蒙古人破边墙而入?你没有看错吧?”
跪在他马前的斥候满脸是汗,似乎刚刚打马跑了个急速,非常狼狈,喘着气回禀道:“没有错,那些骑兵弓马娴熟,绝非内地明军能有的,小的们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王屏藩点点头,挥手让斥候下去,然后手搭凉棚,极目向前方远处望去。
前面是一望无边的平原,黄土地上连颗草都少见,树之类的东西更是没有,所以他一眼能看出去好远。
远方目力所及处,有一片起伏的丘陵,丘陵不高,不能称之为山,用小山包来形容都有些过,彼此间距又远,不可能成为设伏的地点。
这些小山丘之间,有一片白色的线条,远远看去,仿佛像黄色土地上结的一层冰霜。
不过仔细看看,就能看出来,白色的线条是由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点组成,小点之多,足有上万之数,小点们石雕般巍然不动,又像一个个嵌在土地中的盐粒。
但王屏藩知道,那不是冰霜,更不是盐粒,那是明军。
“哼!穿白甲,还不如直接穿丧服!”王屏藩心中有些暗惊,明军已经摆好阵势等着自己,这份主动迎战的勇气就很久没有见到了,但嘴上却要调笑一番,以显示自己的勇气和对对手的不屑:“装神弄鬼,儿郎们,随我前进!会会这帮死了老子的明军!”
部下哄堂大笑,军汉们本就粗俗,这等话语正对他们的胃口,王屏藩身后亲兵吹起号角,关宁骑兵跟随在将官们身后,鱼贯而行,呈箭形队形向前奔去。
战场的另一边,关宁骑兵们奔驰时扬起的烟柱,隔得很远就被夔州军看到了。
“来了,大人,吴三桂的骑兵看来先到了。”李廷玉视力极好,隔得老远就瞧清了烟柱下方的人马,他全身披挂,手持长枪,腰悬劲弩,头上戴着一顶八瓣凤翅盔,由于胡子实在太浓密,头盔的绳子无法在胡子的障碍下牢牢系在下巴上,于是他只得不系绳子,将头盔套在头上就完事。
祖边辽东军兵出身,也曾在关宁铁骑中呆过一段时间,对吴三桂的军将很熟悉,这时候跟在王欢身边,给他介绍道:“吴三桂手中第一号能打的,就是这关宁铁骑了,这支骑兵人人内套锁子甲、外穿铁叶罩甲,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壮军士;马匹匹着皮甲,膘肥体壮,上等的蒙古好马,可谓人中精锐、马中良驹。他们手中的三眼统,远可当鸟统射铅子,近可作狼牙棒横扫四方,可近可远,非常厉害。”
千总刘力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听了这话闷声闷气的怂了一句:“这么厉害,还不是把辽东丢了!”
他对辽东军极为不满,听不得有人夸赞。
祖边脸色一下就变了,扭头就想找刘力的麻烦,王欢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大敌当前,你们想内讧吗?刘力少说一句,祖边不得放肆!”
两人互相怒目看了一眼,祖边大声道:“辽东军没人是怂货,怕死的都是那些军官文臣,若非孙阁部提出以辽人守辽土的方略,北地早就丢了!”
这个红脸膛汉子满脸不忿,显然刘力的话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软弱处,让他激动难平。
王欢看看他,淡然道:“那么今日面对辽东军马,祖边你可有胆子与他们对战?”
“当然敢!有何不敢!?”祖边挺着胸膛,大声道:“大人一声令下,祖边水里火里,没有二话,眼皮子眨一下都不是好汉!”
李廷玉出声道:“辽东军已经不再是大明的辽东军,他们都留了辫子,归了汉军八旗,算是鞑子了。”
这话说得,祖边的神情明显黯淡了一下,雄赳赳的头也耷拉了下去,辽东军关宁铁骑都是他以往引以为傲的荣光,如今成了敌人的鹰犬,让他顿觉抬不起头来。
王欢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抬起头来。
祖边有些难堪的将脑袋偏向王欢。
“既然他们不再是曾经的辽东军,那我们就将他灭掉,用他们的血,成就另一支强军。”王欢淡淡的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留着辫子的人,就让他们成为你祖边成名的路上的枯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