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气,好似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变得没有征兆,变得突如其来。
上一个时辰前还是一片艳阳高照,下一个时辰就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空中电闪雷鸣,偏东雨说来就来。
陈相懒洋洋的靠在重庆城佛图关城门口的一个拴马桩上,百无聊赖的用牙齿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打瞌睡,听到雷声起,懒懒的望一望天,嘴里咒骂一句,拖拉着脚上的草鞋起身朝路边的一家大车店门口走去。
他现在是这家大车店的伙计,专门给牲口喂食草料,已经在这儿当了二十几天小工了。
这家店盘子很大,东家面子广、路子深,在官府中有关系,整个重庆城一大半的大车生意都给这家店包了,陈相当初想进这家店,还费了不少功夫,最后给二掌柜奉上了一担野猪肉、两根山参,才混了进来。
陈相体格强壮,干活利落,出起力来抵得上一个成年男子,很得店里掌柜们喜欢,有什么力气活都爱叫上他,当然了,工钱不会多给一文,陈相却毫无意见,笑呵呵的甩膀子就上,乐得店中诸人都笑称“陈傻子”。
陈傻子诨名在外,对于这样一个出卖劳力的苦哈哈,谁也不会怀疑上,他竟然是石柱派来的探子,陈相相当安全的在大车店扎下了根,这店又恰好处在佛图关城门口,进出城门的车马人群,一个不落的能被陈相看个清楚。
这当儿陈相迈着逍遥步慢慢走进店面里,却见到本店大掌柜正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就要出门。
陈相一愣,随意问道:“大掌柜,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您还要出门啊?”
大掌柜站在门口望望天,骂了一声,顿住脚步对陈相道:“那你还不快去给老爷把斗笠蓑衣拿来,等着老爷挨雨淋吗?没点眼力介!”
陈相连忙应一声,到店里找出斗笠蓑衣,小跑着出来给大掌柜穿戴,他一边给蓑衣系带子,一边却听到大掌柜嘴里自言自语般的咕哝着:“挨千刀的,就不能缓缓吗?非要老子这大雨天去军营,也不知道曾老爷要打谁,这急匆匆的赶着投胎啊。”
陈相心中一惊,手上动作一顿,恰在此时,天上一声响雷炸起。
“咔嚓!”
惊得正自语的大掌柜一个哆嗦,陈相趁机问道:“大掌柜,要打仗了?路上还安全不?可别坏了咱们大车店的生意啊。”
大掌柜被雷炸蒙了,随口应道:“怕什么,打仗自然要断路的,不过咱们不用愁,外面的生意没了,还有官兵的呢,此去石柱六七百里路,山岭崎岖,官兵那么多辎重,还不是得靠咱们这些车马驮运,你慌个屁。”
顿一顿,他醒悟过来,劈手一巴掌打在陈相头上,骂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妈个巴子,滚去做你的事情,偌是老子发现骡马瘦了,抽死你个小王八羔子。”
陈相连忙将蓑衣最后一根绳子系好,一声不吭低着头滚了。
大掌柜哼哼着把斗笠戴上,看看门外的瓢泼大雨,又咒骂一声,一头扎进了雨中。
过了半刻钟,大车店的后门,也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同样身着斗笠蓑衣的人影,从里面闪出,左右看了看,悄无声息的闯入雨帘里,消失不见。
……
马崇明是在八月八日中午回到万寿谷的,他在西沱镇上岸,石柱宣慰使司备好的车马早已等待在码头上,直接把粮船上的粮包装车运走,一部分进入宣慰使司粮库,绝大部分则顺着官道,络绎不绝的运向万寿谷。
沿途土民惊奇的看到,参杂在粮车中间的,还有好多装载着生猪的车子,一头头肥头大耳的二师兄被捆住四脚,起劲的叫唤着。
王大人这是要摆什么宴席吗?用得着这么多猪啊?过年也还早,准备什么时候吃呢?山民们纷纷猜测着,看着猪车流口水,山中生活困苦,吃不饱穿不暖,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猪肉,除非家中有猎手,能上山狩猎抓野味打牙祭。
万寿城偌大的官仓门口,周成右手毛笔,左手簿册,一脸严肃的认真清点着数量,在簿册上勾勾画画,写着记着,一辆辆粮车径直在他面前停下,一群群万寿城百姓被征发来卸车,他们笑容满面的扛着粮包来来往往,这下好了,今年过冬有这么多粮食,一定不会饿着了。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官仓牙房门口的台阶上,马崇明正溅着唾沫星子,对身边的王欢说着话。
“这回出去,我马老汉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湖广、江浙一带的大粮商,几乎都被我给买空了。”他摸着下巴上长出的几缕山羊胡子,邀功道:“总共十万石,大手笔啊,我经商买卖这么些年,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手笔了,那些粮商可对我刮目相看,嘿嘿,今后我马崇明在全国粮商中,也能排的上号了。”
王欢看着往来如过江之鲫的马车驴车,微笑着说道:“马头人劳苦功高,买粮的银子,请和许铁柱核对一下,明天就能到土堡寨去支取。”
马崇明手一搓,面色红润起来,兴奋得冒汗:“这个,我也不赚什么钱,什么价钱买的,就给什么价,我不赚一文钱,都是为万寿谷出力嘛,只要够本就行了,够本就行了。”
其实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这买粮的价格,只要他知道,自己随意报个价,明着不赚钱,暗地里这差价不知翻了多少倍,嘿嘿,谁让我是粮商呢?
“对了,马头人,猪的数目如何?”王欢问道。
马崇明忙道:“这猪可费了大劲了,王大人你也知道,这年头养猪的人越来越少,你要我找的数目又大,我将湖广几个府都跑了个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千头的数,不过运气还好,都是好猪,膘肥体壮,按你的要求,种猪一百头,肉猪九百头,齐齐的一头不差。”
“太好了!”王华击掌道:“马头人果然办事牢靠,不愧是我石柱栋梁啊,我一定禀报义母知晓,记下你的大功。”
马崇明喜不自胜,脸更加红了,胖脸上的肥肉一颠一颠的乱抖,还强做矜持的展开手中折扇,露出扇面上龙飞凤舞的“诚信从商”几个大字。
许铁柱从外面匆匆而来,身上的麻衣满是汗渍,高声报告道:“大人,全部的种猪都已经进了城外的猪圈,留了两百头母猪配种,其他的,都已经发往火药场。”
王欢“嗯”了一声,这个安排,是早就计划好的,火药场的石灰池,就等着肥肉脂肪下锅呢。
马崇明很奇怪,那么多猪运到火药场去干什么?哪里有那么多人吗,能吃得了几百头猪?这伙食开得太好了。
王欢没有告诉他,如果让这个吝啬鬼知道了,这些猪都是用来泡在石灰中提炼甘油的,只怕会一头跌倒石灰池中淹死。
卸粮的过程按部就班,用不着自己亲自盯着,周成很稳妥的就能把这差事干好,王欢看了一会,就带着一众手下,回到了官署中的议事厅。
议事厅前的广场上,那一座土炉已经撤去,厅前空地上,列队站着一群精壮汉子,个个身高体健,身穿麻布短衣,腿上绑着绑腿,穿着麻鞋,头裹白布长巾,昂首肃立,如雕塑般排列成行,一动不动。
这是王欢训练出来的百人队,今天第一次进入万寿城官署,列队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