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裴行俨再问,杨侑忽然笑了,他负手踱步,一步一步走到秦叔宝的跟前,缓缓开口。
“朕倒有些不懂了。秦叔宝,你本来是隋臣,后来因为天下大乱,先后为李密、王世充、李世民效力。在乱世中,都是为了活命,朕不怪你。所以朕能接纳罗士信、裴行俨,甚至还能接纳杜伏威、李子通这等名震一方的反王!为什么?因为朕明白,在大势面前,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活命,身不由己。”
“可是,你秦叔宝却不同,你为了李世民,宁愿一死也不投靠朕。朕明白,你是想要一个忠义之名,可是,你偏偏不止为了一个主子而效命!如果真的忠义,当年张须陀在大海寺战死,你就该自刎于天下!你应该忠义的是大隋,是朕!而不是所谓的伪唐,所谓的李世民!”
杨侑冷笑了一声,言语变得越发的毒辣起来,他毫不客气地冲着秦叔宝说出这些话来。裴行俨看向秦叔宝之时,秦叔宝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变得潮红起来。
秦叔宝赫赫笑着,是啊,他先后为多人效力,在齐郡之时,家中断粮的他受到张须陀的恩惠,这才得以养活了老母,对于张须陀,他是感激的。张须陀不仅是他的上司,更是他的恩人!可是,大海寺一战,张大帅中了李密的埋伏,为了救部下,张须陀几度杀入瓦岗阵中,最终力竭而死。当时隋军士兵哭泣的声音数日不绝,充满了对张须陀深深的怀念。
那时候,这股以齐郡儿郎为主力的隋兵在失去了张须陀之后,等于失去了主心骨,变得彷徨起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一部分人选择回到了齐郡,一部分选择为裴仁基效力。秦叔宝、罗士信,包括程知节等人选择了后者,那时候,他们想要为张大帅报仇,想要杀死大仇人李密。可是造化弄人,谁曾想到,他们后来会为李密效力呢?而且李密对秦叔宝和程知节颇为信任,将他们引为内军,统领瓦岗最为精锐的骑兵。
这一切,似乎不可思议,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事情。一个人,为了活命,果然很多不曾想象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啊。秦叔宝的脸一阵铁青一阵红晕,他慢慢站起身来,身子有些摇晃。裴行俨想要扶住他,却被秦叔宝一把推开。
“不错,在张大帅为了营救我们而死的时候,我就该追随张大帅而去。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有牵挂。”杨侑明白秦叔宝指的是他的老母。
杨侑静静地看着秦叔宝,等待着他继续说话。
“那时候,不仅仅是我,所有的齐郡儿郎都是迷茫的。我曾经以为,在齐郡是为了保家卫国,因此我们奋力厮杀,逼走了王薄,击退了裴石,降服了左孝友,便能功成了便能安居乐业。可是,我错了。天下已经大乱,我们随着张大帅奔走四方,征战不休。每一天,面对的都是死亡,都是杀戮!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彼此都是中原人,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秦叔宝将头高高的扬起,望着星空,仿佛要从哪里寻找到他要的答案。
“因为私心,因为功业。”杨侑淡淡的说道,他的目光充满了一丝内疚,天下大乱,祖父必须要负责,可是,那些趁机作乱的世家,不也一样可恶吗?如果没有杨玄感的造反,第二次东征辽东,按照当时的趋势来看,大隋必然能攻下高句丽。如果大事一成,大隋至少在数年之内,不会再有兵戈。天下,恐怕也就不会动荡了。
再一步说,如果没有罗艺、王世充乃至于李渊等拥兵自立之人,天下也不会更加动荡,李世民屠夏县,这笔账算在谁的身上?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没有如果,没有假设。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个帝王的功勋,不是建立在杀戮之上?秦皇汉武,他们之所以青史留名,是因为他们的功大于过。在那个一意开拓疆土的帝王身上,谁的双手没有染满鲜血?可是纵然如此,秦皇仍然是千古一帝。”
杨侑说着,眼前突然闪动的,是后世对祖父的评价。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恐怕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在此时,杨侑显然不能在祖父的身上泼脏水。胜利者,总是可以用他的双手,改变一切。历史,是残酷的。
就像蚩尤,就像商纣。
“李渊,其父早死,因为曾祖母的关系,他才能在皇宫顺利长大,等他七岁之时,曾祖父让他继承了李昞唐国公的爵位!我杨家人自问待他不薄,可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他李渊是在做什么?”杨侑冷冷地问着秦叔宝。
秦叔宝后退一步,咬着牙不说话,因为杨侑说的是事实。
“大业十年,李渊就和宇文智及偷偷商量造反,李渊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所以继续选择了等待。终于,在大业十三年,李渊露出了狰狞的爪子,用大隋的兵马,大隋的粮食,以大隋的国土太原,作为成为他问鼎天下的根基。秦叔宝,你告诉朕,如果当年李渊夺下了大兴,将朕捉住,他会怎样做?”杨侑厉声问道。
秦叔宝身体疼痛无比,又被杨侑问话,不得不转动脑筋回答:“都说唐皇是仁义之主,一定会善待陛下。”
“仁义之主?澄城县盛彦师投降,李渊兵败之后,为何屠了澄城县?若是仁义,为何杀了刘文静?若是仁义,夏县为何鸡犬不留?若是仁义,为何背叛与王世充的盟约,突然兵进洛阳?若是仁义,为何水淹盟友刘黑闼?!”杨侑的话如同鞭炮一般,一连串问出。
“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仁义吗?”杨侑再度质问。
秦叔宝哑口无言,这些都是事实,杨侑没有半句虚言,秦叔宝默然不语半响,这才摇摇头,道:“成王败寇,陛下何必咄咄逼人。再说争霸天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你错了,不是朕咄咄逼人,而是朕认为,你效忠错了对象,更是愚忠错了对象。”杨侑摇摇头,如果秦叔宝一开始就选择投靠大隋,那么杨侑一定会接纳他,可是他在连连失败之后,依然选择了李世民,甚至不惜一死。杨侑就算再大度,也不会留这样的一员猛将,继续为李唐效力。
“朕不会将你送回伪唐,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为朕效力,而另一个,则是死!”杨侑看着他,忽然又抬起了手,道:“在大隋,有的你兄弟,朕也会保证,对你的所为不做任何的追究。”
裴行俨急忙道:“叔宝,如今伪唐已经如强弩之末,还是从了陛下,为大隋效命吧!”
杨侑看着他,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在他的内心,秦叔宝投靠与否并不重要,他需要树立的是一种形象,同时也是在向裴行俨显示出他的大度,让裴行俨、罗士信、程知节等人更加忠心可靠为大隋办事。
秦叔宝却忽然笑了,他出人意料地站稳了身子,再也不摇晃了,“既然,我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后悔,更不会再为大隋效力。我累了,想要休息了!”
秦叔宝说着的时候,忽然转身,动作快的让人无法看清。他从裴行俨的腰间夺下了横刀。
丘行恭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挡在了杨侑的跟前。杨侑没有动,他冷冷地看着秦叔宝,知道他要作什么。
裴行俨想要伸出手抓住横刀,但秦叔宝的动作更快,他狠狠地将横刀刺进了小腹,刀尖穿透了秦叔宝的身子,从身后冒了出来。裴行俨这才反应过来,他急忙抓住了秦叔宝手中的横刀,想要将刀抽出来。
但此时的秦叔宝力气显得非常大,他死死地抓住了横刀,目光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元庆,如果有一天,你能去长安,还请替我照顾家中的老母。”
裴行俨死死地抓住刀锋,不自觉地,眼中流出了泪水,他拼命地点着头。秦叔宝再度用力,将横刀在小腹搅了几下,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裴行俨搂着秦叔宝的身体,忽然他抬起头,道:“大夫呢?大夫呢?”
“没用了。”杨侑叹息一声,他也没有想到秦叔宝会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或许,这是他所谓的尊严。但是正如杨侑所说,乱世中,有的背叛的确是身不由已,杨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但秦叔宝已经有了死意。一切,都不能挽回。
“不会的。”裴行俨说着,突然发现秦叔宝的身体在猛烈地抽搐,口中,白沫和鲜血混杂着流出,再仔细一看,他的眸子已经散了。
杨侑叹息一声,道:“裴将军,秦叔宝的就由你处置吧,是送回齐郡,还是送回长安,就看你的了。”杨侑说完,快步走了。
裴行俨搂着逐渐冰冷的尸体,半响不语,足足有了一炷香的时间,裴行俨这才站起身来,他慢慢将秦叔宝腹中的横刀抽出来,仔细地擦干净了,这才将横刀收入了刀鞘。
“云春,你带人将叔宝送回恒山郡。我想李世民会朝着恒山郡逃去。希望李世民看见秦叔宝,念在他为国捐躯的份上,能善待秦叔宝和伯母。”裴行俨有些伤感地挥挥手,这是男人之间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