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都到嘴边了,她偏又说不出口。
  她还是害怕。怕他不信她,怕从他眼里看见同样嫌恶的目光。
  整十几分鐘的路程,好几次话都在嘴边打转,偏嘴唇使不上力,连张口都没能成功,只能暗自气恼。
  裴夕晚以为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即使内心着急不安,面对姜朔光每一次拋来的话题时,依然能神色自若地接着说下去。
  但姜朔光何等敏锐,晓得从在文化特区时她就刻意压抑着,现如今她说个几句话就要出一会儿神的情况,稍一细想也就明白了。
  他有意不戳破,并试图以别的话题引开她的注意,不让她太过纠结。
  可惜成效不彰。
  纵使后来进了店里,对着满桌香气四溢的特色佳餚,裴夕晚嘴上吃得开心,脑中相同的问题仍在打转。
  一顿饭吃下来虽不至于食髓知味,却也没记着什么特殊滋味,若非要她指出一道印象深刻的,她还真说不上来。
  姜朔光那点不为人道的投餵心理今天没获得满足,倒也不脑,只在心里不住叹息,知道今天是绕不过去这话题了。
  按着导航的指示把车开回裴夕晚住处楼下,见她迟疑着没下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抬手摸摸后颈,无奈笑了。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关掉车灯,又把车内音响的音量调小,他看着她,尽可能放缓了语气问她。
  裴夕晚没想到会被他看出来,微睁大了眼看他,嘴唇翕动片刻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也没有就此下车离开。
  知道她需要时间,姜朔光有足够的耐性等她,不再开口也不看她予以她压力,低垂着眼把玩自己的手指头。
  却没想到会等来她的一句道歉。
  一瞬的错愕后,姜朔光无奈叹息。
  「裴小晚,没人跟你说过吗?被误会的时候可以生气、可以反驳,但是不需要道歉。」
  在他的预想之中,她可能会气愤地说出一个和王若蔓口中截然不同的事情真相,也或许会神情生动地倾诉过去曾受到的委屈,无论哪一种,都不应该存在道歉这一说词。
  「你不相信她的话吗?」裴夕晚不敢相信他会在听完王若蔓说词后,对着她时还能说出「误会」两个字。
  对于她的担忧,姜朔光隐约有些不快,他挑眉看她,反问:「我应该相信吗?」
  不应该吗?裴夕晚面露茫然。
  她曾向无数个人解释过,上自师长,下至同儕,没有一个人全然的相信她,纵是当年曾予以她的作品极大肯定的班导师,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嘴上说着相信,却以各种理由让别的同学取代她的工读职位,再不让她有机会触碰到她的作品。
  曾过着受人指摘的日子长达将近一年多的时间,裴夕晚很难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选择相信她而不是王若蔓。
  认识将近三年的师长同儕都没做到的事,相识不过短暂几月的姜朔光却做到了。
  她的沉默让姜朔光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我相信你,因为我很清楚我认识的你是什么模样,所以……」抬手将她滑落到颊侧的发丝塞入耳后,他鼓励似地问她:「能把你想说的话跟我说吗?」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喜欢多年的嗓音在这一刻像有着令人着迷的致命魔力,让她毫无抵抗能力,心甘情愿顺着他的心念走。
  「我……」裴夕晚轻咬了下下唇内侧,片刻的犹豫过后,心一横,索性全说了。「那是我……大三时候的事。」
  国内每年定期会举办国际性的设计比赛,类别眾多,然而各校皆有参赛限制,相同类别每校限定一件作品,因此在学校代替送交作品出去以前,往往需要经过校内初选。
  裴夕晚当时参加的是动画组,与她一同参加初选的还有包括吴珈敏在内的其他几个人,但当时系上所有人都知道,这组别的校代表名额肯定会在她与吴珈敏之中出一个。
  她从小没什么好胜心,会参加比赛既是为了突破自己大胆试新,也是对当年的主题感兴趣。
  只要能做出一个完整的作品,即使最终落选,她也不觉遗憾。
  当时虽是大三,系上的课所需要缴交的作品却半点不少,她每天睡最少的觉,花最大的心力在这些作品上,就为了能兼顾课业与比赛,试图做好所有事情。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变故。
  纵使事过二载,时至今日,她依旧将当日种种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早上老师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到她研究室一趟,我过去了以后,她让我看她电脑上的画面。」裴夕晚抿了下乾涩的嘴唇,艰难地说:「那上头是部与我的主题、构图极其相似,却比我做的还更完整、更出色的作品。」
  然后老师告诉她,那是吴珈敏的作品,问她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说是解释,其实老师早已认定她的错误,要得是她俯首认罪。
  她当时都慌了,话都说不完整,只反反覆覆地说她不知道、她没有,却没想过这些话落在别人眼里会是心虚的表现。
  更别提老师早已先入为主认为是她抄袭。
  两部相似度极高的作品,会偏向更加完整与出色的作品无可厚非,但老师也知道不能偏颇,所以让她提出证明。
  「我一直很习惯把作品的想法与构图记录在素描本里,所以总是随身带着,偏偏就在那天,我找不到它了。」
  她没什么朋友,也甚少和人谈论作品想法,大多时候都记录在素描本中,也会在上头记下日期,所以儘管晓得这点证明可能很是薄弱,老师提起的那一刻她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它。
  可她却弄丢了它。
  而她唯一与对方谈论过作品想法的人,恰恰就是吴珈敏。
  「后来老师分别跟我们谈过,我……说得不好。」现如今再回想,裴夕晚依旧觉得懊恼,她当时太过慌乱,周围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每天都活在恐慌之中,压根儿没办法静下心来釐清思绪。
  吴珈敏提出了她的证明,从作品的初步构思到最后成品,所有记录明明白白记在电脑中。
  档案开设的比她早,还保留了每一次修改前后的档案与草稿,再加上当时呈现出来的作品模样比她完整且出色,就连后来各自阐述对作品的构思说明时都比她清楚。
  裴夕晚自己也知道,当时那番说词听在老师们耳里大概就像剽窃而来,还说不熟悉,特别可笑。
  「可我就是不甘心。」始终平淡诉说往事的女孩子,到这一刻,才像是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她咬着牙,语气带上一丝气愤,「只有她知道我的构思,她明明也清楚那是我先想到的,却将我的想法据为己有,心安理得承受所有人的讚赏。」
  「我知道在这方面她确实比我有天赋,但那是我的东西啊,她怎么能抢走我的东西呢?」
  「所以我一直解释一直解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希望有人能够相信我,陪我找出她抄袭的证据,可是……」
  话说到最后她声音渐小,没有把话说下去,但姜朔光已然听得明白。
  可是最后依旧没有。没有任何人相信她。
  姜朔光不由得冷了脸,一贯的好脾气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有点后悔当时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了王若蔓。
  事情过后的现在还能说出那些难听话,当时指不定说得有多伤人。
  目光落在低垂着头,重新安静下来的裴夕晚身上,姜朔光深呼吸了口气强压下脾气,缓过了以后才缓缓开口。
  「早知道她们当年委屈你,刚才厕所前我就该多说她们几句。」大掌轻轻落在她头顶,他偏过身子微弯腰看她,神色温柔,语调轻缓。「没事,以后有我呢,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他说的那么轻,隐含的力度却大的在她一贯平静的心湖里掀起阵阵波澜。
  裴夕晚的眼一点一点红了。
  那年被指责的时候她没有哭,被贴上抄袭标籤、受全班排挤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这会儿听着他柔声的安慰,对着他无条件的信任,她突然就再也撑不住了。
  在极近的距离里,就着不远处路灯斜洒进车内的薄弱灯光,她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