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岐觉得很是无趣,正要起身离开,这时候,又是一道怯生生、轻柔柔的低唤,绊住了他脚步——
“公子且等等,我这儿有样东西,还未来得及交还给您。”
听了这话,他驻足回身,眉眼小幅度地上抬了一下,颇有些意外。
——东西?
能是什么东西?
初沅忙是掀开被褥,趿鞋下了榻。
可或许是久卧病榻浑身乏力,她小巧的足尖甫一落地,就没由来的一阵腿软,低低呼了声之后,便径直往地板栽了下去。
站在旁边的谢言岐手疾眼快地伸手,在电光石火之间,及时托住了她的小臂,稳稳扶住了她。
失重感骤然消逝,初沅于惊措中抬首,正对上他那双缀满星光的黑眸。
此时,那眸中如静水般清晰映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小小的影子。
四目相对之后,是谢言岐先别开了视线。
掌中的手臂细细一条,他一只手轻轻托着,总忧心会将其捏断。
谢言岐眼神微动,稍微松了些力道,随后垂下眼睑,看了眼她有些打颤的脚踝,问:“在哪儿?”
这意思,便是准备自己去找了。
初沅唇瓣翕动,正要将话轻吐。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下一刻,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叩叩之音。
芮珠站在门外问道:“初沅,我听到屋里有动静,是你醒了吗?”
透过单薄的门扉,隐约能看见芮珠的影子在上边摇曳晃动。
初沅不经睁大了双眸,紧张之下,她扯了扯谢言岐的衣袖,屏着呼吸用气音道:“公子,还劳烦您先躲躲。”
如果他们之间的事情被旁人撞破,那就麻烦了……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屋门在“吱呀”一声中,被徐徐推开。
随后,芮珠踩着渐近的跫音逐步靠近。
或许是因为她眸中闪动的恳求,又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所迫。
谢言岐听着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心思微动,到底是先避到了旁边黄花梨木屏风之后。
站在立屏投下的沉沉暗影中,他垂眸捻了下指腹,忍不住低嗤自嘲。
这么躲着光见不得人。
——他还真是做贼来了。
黄花梨木的立屏大理石镶下座,有一人半之高,恰好将谢言岐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瞧不出半分端倪。
见状,初沅勉强松了口气,终是将落于屏风的目光收回,转而望向门口,那挑起珠帘迎面走来的女子,极轻地唤了声:“芮珠姐姐……”
端坐在床边的小姑娘被烛光笼于其间,美得像是晨间的烟雨,空灵又朦胧。
顺着灯火瞧清她容颜的瞬间,芮珠不由一阵欣慰,叹道:“昏迷一整天,你可终于是醒了。”
初沅还记得晕厥之前的片段,她环视周遭陌生的景致,迟疑问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这里,把姐姐的房间……占了整整一天吗?”
芮珠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放到桌案上,笑道:“不然呢,难道要我把你扔在外面不成?”
初沅闻言一愣,局促地掐了下掌心,讷讷道:“对、对不起,是我给姐姐添麻烦了。”
可芮珠若是怕麻烦的话,就不会把她留在此处了。
她整理好桌上的一排排药瓶,然后从中挑了个出来,道:“来,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初沅美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攥紧了衣襟,等小手摸到那陌生顺滑的料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衣服,已经在昏迷的期间,被人给换过了。
初沅愕然抬首,定定瞧着不远处,手拿药瓶走近的芮珠,眼中的神色时惊时羞,但最后,都悉数变作了惶恐和不安。
既然如此,那,那她身上的那些痕迹呢……
她双眸澄澈,浮于眼中的心思更是极好猜透,芮珠笑了笑,无情地点破道:“现在后怕还有什么用?我啊,什么都看到了。”
这样一番话,无疑将初沅置于一个更难堪、更震骇的地步。
初沅的呼吸,顿时就变得凝滞艰难起来。
她紧紧掐着手心,目光从一旁的屏风飘忽而过。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们之间的私情,岂不是瞒不住了?
……她该怎么办啊?
看她紧张得神色慌张,单薄的身子更是如同风雨中梨花般,微微颤栗,芮珠突然就笑出了声:“怕什么?你放心,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闻言,初沅缓慢地眨了下眼,恍惚片刻后,艰涩出声问道:“……为、为何?”
芮珠兜起身后的裙袂,坐到她身旁,然后动手拔掉瓶上的塞子,冷声笑道:“许那些主子肆意快活,就不许我们任性了?”
说着,她示意初沅褪去上衣,细致地将膏药抹至雪背的每一处。
“你这个小姑娘啊,看着乖乖巧巧、温柔听话的,没想到做起事情来,还挺……”芮珠放轻动作,慢慢抚过那些青紫的淤痕,犹豫着找了个词来形容,“还挺出人意料的。”
初沅的衣衫褪到臂弯,只脖颈间挂着心衣的细带,一身凝肌欺霜赛雪。
感受着芮珠在身后的动作,她不禁微僵了身子,有些许羞赧。
羞的是昨夜之事被戳破,但更多的羞意却源于……花梨木镂刻屏风后的那个人。
她瞧不见那人的情状,可他若是有心,却是能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清这屋中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现在的这般模样。
虽然……他们已经交托过彼此,但说到底,却也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呢?
然,芮珠却将她此时的不自在和僵硬,全当做了初经人.事的无措。
嘴里喋喋不休的话,就和手上抹药的动作一样,从始至终,都没停下来过——
“唉,真是的,你这是自愿的吗?”
“你说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唉……简直是个禽兽。”
“……还毛手毛脚成这样,莫不是个雏儿吧?”
“我跟你说,和这种不知轻重不懂节制的人,你玩上一时就够了,可千万别错付了真心,不值当。”
“人行乐须尽欢,我建议你下次啊,还是该找个温柔体贴点儿的!”
……
寝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不断在响起。
吐出的字字句句,响彻房内的每一个角落。
她每往下说一句,初沅脸上的红晕就加深一分,到最后,甚至连那莹润如白玉的耳垂,都快要红得渗出血来。
她垂首低声道:“芮珠姐姐,你、你别说了……”
极度的尴尬和羞涩中,初沅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斜对面的那个屏风。
觉出她的难为情,芮珠却反而笑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当然对。
黄花梨木屏风的背后,谢言岐抱臂胸前,慵懒阖眼欹靠在墙边,认真去听芮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然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上翘的嘴角隐约浮现几分低嗤的笑意。
好,真的是好极了。
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落在她这里的,竟是这样一堆细数的罪状。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章
男人轻声的嗤笑,忽地就落于耳畔。
在这香闺绣阁中,显得尤为突兀。
芮珠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旋即抬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谢言岐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跫音橐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人的心上。
他撩起玄色衣摆,径直坐到旁边的圈椅上,身子后靠,微抬了下颌仰首看她,清隽的眉眼间,尽是睥睨之意。
随后,他从喉间逸出了一声低笑,慢声开口道:“说得挺好,继续。”
男人的姿态分外慵懒,说话的腔调中,亦是一股浑不在意的闲散。
可芮珠怔怔看着他,却觉得他道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沉沉压在了心口,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气氛凝滞的这一瞬,初沅慌忙拉拢衣襟,怯生生的低唤,和芮珠的声音,不期撞到了一块儿——
“公子……”
“世子……”
听到这截然不同的称呼,初沅的睫羽倏然一颤,下一刻,她瞪圆了双眸,定定望着谢言岐,惊骇之余,又觉得,理所应当。
世子——
那都是诸侯请封的嗣位者,豪门贵胄,世家子弟。
他确实,也该是这样尊贵的身份。
芮珠整个人怔住,平日里多明艳大方的一个人,这会儿,竟是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起来。
——“谢、谢世子,这,怎么会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