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细细吹拂,两岸梧桐树的黄叶飘飘坠落在江面上,使平淡无波的水面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由远及近,驶来一搜小船,打破了江面天水一色,群山环绕的倒影。
这阵西北风刮的凑巧,船家调整好船帆,顺着江流直直南下。
夕阳西下,甲板上升起袅袅炊烟,从船舱走出来个约摸四十左右的妇人,她将手中的切好的青菜丢进锅里搅了搅,闻着香味差不多了,就冲船舱喊到:“孩她爹,饭好了,出来吃。”
男人应声,从舱内拿出一张方桌,摆好,把一应的碗筷布好,由妻子把青菜粥端上桌,船上饭食简单,一碟小咸菜,两枚咸鸭蛋,一条油煎黄花鱼,就是一顿晚饭了。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用起晚饭。
文娘接过丈夫的碗,又盛了一碗粥递过去,“当家的,你瞧着那丫头怎么样?不行就到下个渡口,弄点子药吃吃,别再一病不起死了,那我们岂不是鸡飞蛋打?”
张力咽下口中的饭,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对着旁边连呸几下,“呸呸呸!乌鸦嘴!要不怎么说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呢,那丫头哪里是身体上的病!她那是心病!”
“千金,万金的小姐,丁点油皮没破过,让人捆着给卖了,换了是谁也受不了!饿她几天,熬不过,自然就吃东西,到时候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吩咐妻子:“你弄点水,给她灌下去,别回头真把人给饿死了!”
月初之时,他们夫妻二人就听闻沧州一带有蝗灾,粮食颗粒无收,灾情面前,人命越发不值钱,一个孩子能换十斤粮食,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的不再少数,对他们这些人牙子来说只赚不亏。
也是机缘凑巧,前些日子他们带着买来的五六个女孩子,途径山东,恰好遇到一富户卖女儿,当时还吓了一跳,哪有有钱人家卖女儿的,一打听才知道是个庶女,当家老爷死了,嫡母不待见。
他们做的生意是光挑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买来专门调教了往大户人家送,这家小姐如今十叁四岁了,本来不符合他们的要求。
但张力却有些想头,自古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心想,这种门户小妾生的庶女,不说倾国倾城,也得容貌不俗,倘或弄到江南一带,那里最是富贵繁华,商贾云集遍地,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若卖与他们做妾,或者是卖到秦楼楚馆里,岂是寻常小丫鬟的身价能比的?
打定了主意,夫妻两人到了府上,打算先见见人,他们走南闯北,见识不少,什么扬州的瘦马,大同的婆姨,泰山的姑子,西湖的船娘,形形色色也是见过不少美人,但这一见,还是不由的让夫妻两人眼前一亮。
美人在骨不再皮,这位小姐,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皮相,骨相,皆是极佳,年纪虽不太大,但身段脸庞已是不俗,螓首蛾眉,肤若膏脂,纤态盈盈,再等上几年,只怕出落的更好,到那时,说是国色天香,仙姿玉色也不为过!
这家主母太太,更是爽快,一口价八两银子成交。
夫妻俩人,生怕这家人变卦,不敢耽搁,领上人,直接买舟南下,偏生这娇小姐一辈子也没坐过船,上了船就吐的死去活来,一概饭食皆一口不吃,不出两天,小脸蜡黄蜡黄的足足瘦了一圈,半死不活的躺着在榻上,一动不动。
文娘拿了碗,从陶罐里擓了一勺槐花蜜,倒了半碗温水走进船舱,把侧身躺在塌上的姑娘身子掰正,“姑娘,喝点水罢,你这不吃也不喝的,不是个办法啊。”
苏时婳掀开眼皮,直勾勾的看了她一眼,又默默闭上眼睛,打定主意,要绝食自戕。
她生的一双又大又圆的杏仁眼,眼皮单薄,眼珠黑白分明,想必如果是往常,这双眼睛应该是水灵灵的绽放神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面黄肌瘦的脸上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哎~”文娘叹了一口气,“你不喝,就别怪大娘心狠了。”
她一手捏住苏时婳的两颊,一手端着碗,对准这张毫无血色的小嘴就往里灌,“好孩子,你多少也得喝一点儿。”
苏时婳两只胳膊下意识就去推拒,但是饿了两天两夜,哪里还有力气,一点都没阻挡的了,甜丝丝的液体流进嘴里。
被迫喝进去的东西,呛出来一半,苏时婳歪在床边咳嗽的小脸通红。
文娘帮她顺背,“别怨大娘,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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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依着风波继续漂流南下,越往南走,水面上南来北往的客船,商船越发多了起来,偶尔还能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弥漫着迷蒙烟雾,浩渺无边的江面上,听见伴着丝竹琴瑟之音的美妙歌喉,咿咿呀呀,细软柔美的女声,随着水波飘向更远的地方。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苏时婳已经四五日不曾进食,她虚弱的连眼皮都睁不开,整日整夜的躺在榻上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少,昏睡的时间多,偶尔有一刻清醒时耳边总能听到清甜幽怨的吴侬软语。
这是一些富商船上的娇美姬妾,或是随行相伴的美妓,无一例外,皆是任人消遣,供人取乐的苦命人罢了。
柳含烟是吴地人,她自小就跟在母亲身边,她能够听懂这些女子唱的是什么,阿娘以前经常给她讲一些南方小城的人间烟火,或唱一些婉转动听的江南小曲,往日母女俩依偎在一起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想到这里,苏时婳干涸的眼眶里,又渐渐续上了眼泪。
无声无息的泪珠流了满脸,她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阿娘。
简陋的舱室里只有一盏照明用的油灯,好在今夜月光皎皎,光亮顺着大开的窗户照进来,也能亮如白昼。
文娘端了一碗熬的稀稠软烂的白粥进来,打眼一看,姑娘瘦弱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心中一动,这许多时日,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吃不喝,不悲不喜,哀莫大于心死,完全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现在既然肯哭,那就是还有指望。
她将碗放置在小桌上,掏出帕子给姑娘拭泪,“姑娘...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活够,你年纪轻轻的不该如此消沉,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见苏时婳依然没有反应,她继续循循劝慰:“这人啊~来这世上一遭都不容易,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但是想想比那些活生生冻死,饿死的人来说已算是好的了,你放心,大娘虽不是善人,但也不会无辜糟践你,定要为你寻一户极好的人家...”
才擦干净的小脸上,又流满泪水,文娘知道她是听到心里去了,于是放低声音:“大娘也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爱如珍宝,大娘看着你,就想起家里的女儿了。”
“大娘所说的都是从胸腔子里掏出来的,绝对没有假话”一边给她擦泪,一边用最温柔的声音谆谆劝道:“你娘怀胎十月生下你,含辛茹苦抚育你长这么大,如果她知道你如此作践自己,她该有多伤心?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娘想想...”
苏时婳起初只是默默流泪,听了这些话,渐渐哭的更凶了,荏弱的肩头一抖一抖的,从嗓子里传出些低弱的泣音,文娘见状,忙坐到床边,将小姑娘懒到怀里,细细的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劝着,净说一些好话,“好孩子...哭吧...哭完,我们就好好的活着...”
她心里还存着一丝痴想妄想,想着还能再见到阿娘。
文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姑娘的眼泪如苏时婳的这般多,足足把她里外叁层粗布麻衣给哭湿了,她走到泥炉子旁,往木盆里倒了一些温热水,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帕子,走到床边,轻柔的给姑娘擦了擦小脸,端起白粥,举起饭勺,喂到唇边,“吃罢,大娘特意加了白糖,甜着嘞。”
她终于还是张开嘴,将口中不是那么美味的白粥咽下,文娘大喜,忙一勺又一勺的喂下去,一小碗粥足足见了底她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
喂完饭,文娘贴心的给姑娘盖好薄被,悄无声息的关上舱门,往甲板上走。
张力正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瞧见自家婆娘脸上似有喜色,便问:“肯吃了?”
文娘点点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是肯吃了。”
这要是饿死了,不光她们罪恶大了,这银子岂不是也打水漂了?
她挨着丈夫坐下,端起酒壶,往一只空酒杯里,倒满,举起来一口气喝下,烧酒味道又冲又烈,火辣辣的像刀子一样滚过口腔进了咽喉,辣的文娘呲牙咧嘴,但她却只觉得痛快,又执壶给张力的酒杯里倒满,喜滋滋道:“真是老天保佑!不枉我费这半日的口舌,总算啊,捡回一条小命!”
“这有什么,我就说没事”张力抓了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抿了一口烈酒,慢悠悠的继续道:“小小年纪,哪里有那么大的气性?若个个都是贞洁烈女,宁死不屈,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婊子,戏子了。”
听着丈夫的话,文娘陷入沉思,人活一世,不容易,女人更不容易。
如果让人选择,谁不想堂堂正正的活着呢,命运已经是不公了,但她们又有什么错呢?陷于泥潭,身处囹圄,卖笑讨好,不过是想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罢了。
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走走停停,船途径徐洲渡口,张力下船买了一应的米面,应季的新鲜蔬菜等补给,还额外买了一只外焦里嫩香喷喷的烧鸡。
他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船上,吩咐妻子摘菜,做饭。
饭菜刚端上桌,忽然一阵没头没脑的怪风刮来,把天上乌黑黑的云吹到一起,那雨就像细丝一样翩然而落。
夫妻二人忙收拾了饭桌抬到船舱内,文娘给丈夫盛好饭,又拿了几张饼,一一发放给缩在角落里的女孩们,一人一碗稀粥,一张薄饼,外加几根小咸菜,就是她们这些女孩的晚饭了。
桌上的烧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女孩们一个两个的都盯着直咽口水,张力撕下来一只鸡大腿,抬眼往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喝着稀粥的苏时婳看过去,示意妻子送过去,“拿给她,别瘦的脱相了,到时候还得好好养回来。”
要想卖个好价钱,就得养的白白嫩嫩的,谁愿意花大价钱买个面黄肌瘦,一阵风就吹倒的病秧子呢?
“给,丫头,吃罢”文娘拿了鸡大腿,一下子放进苏时婳的碗里,她楞了楞,还是小声的道了一声:“谢谢。”
文娘欣慰不已,这大户人家的闺女就是有教养,都这般境遇了,也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话虽然不多,但好歹是开口说话了。
油汪汪的大鸡腿,苏时婳属实是没有什么胃口,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止不住的往她这边看来,她想都没想,直接用筷子夹着鸡腿送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孩子碗里。
女孩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看了她半晌,见苏时婳点了点头,女孩这才敢对着鸡腿咬了一大口,其他几个女孩都凑了过来,她捏着鸡腿,一人一口,五六个女孩心满意足的共同分食了一整个大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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