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上的常识错误简直无法容忍。做学术的最看重严谨性,程奕忍不住指出:半角符号间隔不对,图、表注释位置上下颠倒、同张表格不要分开,章节间分页符使用不恰当,公式里的文字选用文本,结尾要英文标点……
“好了好了。”
顾亦徐险险打断,她哪知道有这么多问题?程奕下意识用投稿的水准看待她这篇期末作业,自然是错漏百出。
她忙解释:“经院这边和理工科不同,格式管得松,而且这真的……只是一门课程的期末论文而已……”
程奕勉强看下去。
边看,又觉得太刺眼,忍不住帮她调格式。
顾亦徐心中暗暗评价——强迫症。
她去厨房打开冰箱,挑了几样水果,洗干净拼成果盘,当作犒劳程奕的奖励。
他手上不得空,顾亦徐就靠在桌沿,给他喂草莓、车厘子,又剥橘子送到嘴边。
她喂几瓣,他就吃几瓣。
太听话了。
顾亦徐仿佛找到了某种投喂的乐趣,停不下来,程奕目不斜视,注意力还在电脑屏幕上,脸侧因咀嚼轻微动。
塞了两颗橘子,程奕有点受不了,想让她适可而止。
“太酸。”
“不会啊。”
顾亦徐虽然没尝,“这是蜜橘来的。”
修改完,按下保存键。
手从桌面上收回,人靠在办公椅背,头侧向一边,目光随之跟着挪到她身上。
“既然不酸,你自己怎么不吃。”
“……”
顾亦徐微有窘色:“给你多补充点维c,不好吗。”
程奕抬眼,好整以暇看她:“你到底想让给我来看论文,还是为了其它。”
“当然是为了——”
论文二字还没说出口,程奕紧接着道:“文章只写了个大致框架,正文没出来前,光让我来看也看不出什么。但思路没问题,照着填充就是了。”
下巴指了指那果盘,“把我叫过来,总不至于专门想喂我水果。”
程奕感知着她的情绪,有所了然,问:“有心事?”
霎时间,顾亦徐眼神变得格外幽怨。
其实和程奕相处,就是有这点不好——他总能轻易感知身边人的细微变化,尤其是情绪上的波动。以往她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她稍微表现出不快、或者心有芥蒂,程奕总能最快做出合适的应对,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
然而,自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后,顾亦徐开始隐隐抗拒程奕过于敏锐的感知,因为他让自己所有心思无可藏匿。
并且引起了不适。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无时无刻不处于监视器之下。
这种“监视”毫无遮蔽可言,不止于脱去外层蔽体的衣服,还是直击内心的,比起浑身赤|裸的体面都不如。
顾亦徐剥了橘子,她自己不吃,一直踌躇该怎么问。
论文只是个借口,她想顺便借此验证下自己的猜想。
但眼下看来,程奕已经先一步问出口,引入主题的步骤可以直接省略跳过。
顾亦徐做了个顺水推舟。
她点点头,应道:“嗯。”
果然有心事。
“我想告诉你的。”顾亦徐坦白直言:“但你能不能提前答应我,不要和我绕圈子。”
程奕神情颇有意外。
“继续。”
她却坚持:“你先答应我。”
顾亦徐摇了摇头,“你要是存心,道理和逻辑上我都说不过。那我问的也没劲。”
“……”
沉默两秒,他同意了:“可以。”
“为什么我不能依赖你?”
她显然不满意程奕当时的说辞,他对此解释是相比下意识产生依赖他的想法,更希望亦徐能有自己的主见。
“我有没有自己的主见,和是否依赖旁人并不冲突。”
就像她从上大学以来一直在外独居,却不代表她和家人切断羁绊。
——独立和依靠从来不是矛盾面。
顾亦徐抿了抿唇,“你不要偷换概念。”
此话一出,程奕眼神悄然变了。
“那你想听什么。”
“就说你的心底话。”
他回得很慢,像是指点、提醒:“那些不会是你想听的。”
顾亦徐反问:“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
程奕深深看了她一眼。
顾亦徐同样凝望着他,神情却是难过、伤心的——她在为程奕的“不坦诚”感到闷闷不乐。
程奕近乎无可奈何,叹息道:“好。”
“只此一遍。”
“我说,你听。”
顾亦徐定了定神。
“在人脉资源,经济财力上你远远超于我。但在学业上生活上的事,不论是专业知识,还是思维方式,你需要学的还很多。”
“我不会对你说教,也不敢自诩为老师,但是否你能够承认,我在这方面长处优于你,可以为你做一些指引和导向。”
“我希望你扎实功课,拥有专业的功底。学习的结果未必重要,期间你付出的努力、所需的耐心和投入精力更能磨练意志个性。我愿意为你做一切,陪你复习,做调研,写论文,有意思没意思的都行。”只要和她一起做什么都有趣。
程奕顿了顿,还是把最后的话说出口:“我希望当有一天我们未能走到一起,面临分开之后,你会发现和我在一起留下许多实实在在能用的技能,在以后的路上有所助益。会让你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我们能有一段感情是幸运。”
他一贯言简意赅,很少大段措辞。
纵使程奕再才华横溢,可年纪摆在那,到底只是个学生,能做的有限。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处于感情最充沛的青春时期,可能够许诺的东西,真的太有限了。
尤其当喜欢的女孩子,不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不缺乏。
这种无能为力感更加明显。
他给不了珠宝首饰、名车豪宅,只能从自己看到的角度,想方设法去给对方留下一点值得的回忆。
·
·
程奕说的每一句都在理,却不是顾亦徐想听的。
她深深呼吸,声音艰涩道:“你承诺过不和我分手。”
语调不太正常,带了层不自主的泣音,顾亦徐显然把这句话当成了某种预兆分手前的信号。
程奕感到无奈,“我们不会分手。”靠近时抚摸她的脸,“但我会离开你一段时间。”
顾亦徐眼睛有些红了。
她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程奕凝视她片刻,眼神如此复杂,竟难以言喻。
“我需要回去一趟,处理一些事情。”
回去——
哪?
顾亦徐怔愣住。
“我现在抗拒回去,不代表以后也是。”程奕道:“有些事我拖延的太久,但问题并不会因此解决。”
她终于醒悟,“意思是,回到你的家里?”
程奕轻嗯一声。
“你知道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但问题是,他们身边的人,你可以理解为我的亲戚,都不以为他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他重述前言:“所以我说你和我家人不会见面,正是这个意思。”
程家内部都是一群不正常的疯子。
他们恃强凌弱,比草原上的狮群更野蛮兽性。
兽类尚知成群结队,他们以权势相交,权失则弃,再没有比他们精明利己的人,将人格践踏至脚下污泥。
“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同化。”
顾亦徐诧异,慢了半拍:“怎么会?”
程奕无声地看着她。
环境能将一个人扭曲成什么模样,他已经见过一个鲜活例子了。
——那是他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