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逯杲一呆,有点儿懵懵懂懂的答道:“皇爷,臣是忠臣啊,臣忠于皇上,忠于大明,忠于社稷,臣确实是忠臣啊。”
“你们听听,这狗才还真会说。”朱祁镇怒极反笑,指着逯杲骂道:“混账东西,你知道那些庄田都是谁的?”
“都督同知张佳木的啊?”逯杲这会儿已经知道有些不对了,但已经上了擂台,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臣查的很清楚,张佳木在京郊侵占了二十几个庄子,臣今儿跑了七八个,抓捕了张府庄头三十多人,查的很清楚。”
“清楚?”朱祁镇冷笑一声,坐稳下来,对着张佳木道:“你同他说吧。”
“是。”张佳木笑了一笑,很从容的向逯杲道:“逯指挥,你确实是弄错了。今天你抓的庄头,有不少原说是我的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至于你查的庄田,原说是我的,但现在也不是了。”
“这,这是怎么说?”逯杲目瞪口呆,先是楞了一会,接着怒道:“巧言而辩,假话!”
“不假,”张佳木侃侃而言,向着在场的诸多勋戚亲臣道:“那些庄田,都是投充。田么,确实不错,都是近水的好田,挖墉泥,灌地,都很方便。原本,受下来也没有什么,但臣想,太子殿下复位不久,宫中用度都有常例,太子也得有赏人的银子,所以臣核查了两万来亩地,水田三千亩,全部献给太子殿下做庄田,此事前些天才禀报给太子殿下,逯指挥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他说的倒是不愠不火,并不夸张,也不愤怒,首先这种态度就很高明,让在场的人对他加分不少。
这件事,大家都是老油条了,久在官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逯杲一伙要搞张佳木,从庄田这件事来入手,张佳木发觉了,并没有先发制人,而是不声不响的把土地献给了太子。这么一弄,田地就是太子的庄田,逯杲一搞居然搞到了太子的头上,这一手当然玩的妙极了。
朱祁镇不管从哪一条哪一款来说,都得维护住太子的尊严,一则事关利益,别以为皇家就不要好田了,京郊一直到密云,遵化,丰台,圈皇庄的风气才刚兴起,张佳木自己是不知道,其实从天顺年间,皇帝自己圈皇庄,再赐给皇太子庄田,皇庄之风由此而起,这也是当时兼并土地的大潮的一种体现,皇帝也不傻是吧?大家都在搞好田好地,凭什么皇家就得一年老老实实的靠一百万金花银过活,大家都有生发才公平合理,不然的话,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叫大臣说了,皇帝说是九五至尊,日子过的还不如大臣,面子往哪里摆?
到了嘉靖年间,短短几十年,皇庄数字超过三百万亩,起源就是在天顺年间,张佳木虽然不懂历史,但对时代潮流的趋势却是看的很准,皇帝自己想要皇庄,皇太子也要皇庄,这一点小心思瞒不了他这个天子近臣,这一回投充上去,皇帝要是不好好惩罚一下逯杲,还有谁敢投献好田给皇室?这不是寒了下头的人心?况且说,皇太子也渐渐长大了,手头的用度也渐渐多起来,那些詹事府的官员们,身边东宫的太监近侍们,又在搞幼军的赏赐,还有皇太子要大婚之后,也会有太子妃家等亲族的赏赐,用度是要渐渐上来,弄皇庄,正合其时,张佳木这么一来,也算是投其所好,那天和万氏商量好了,后来万氏一回给太子,太子当然喜不自胜,高兴的很,再等朱祁镇知道时,对张佳木这一番心意也是颇为首肯。
原本是一桩好事,被逯杲搞成这样,而且说的那么郑重其事,好象皇家在带头搞兼并,当然,这也是事实,不过听在耳朵里,就是刺耳刺心的很了。
正在此时,庄小六按着腰刀上来,他是常待宫中的百户,连叩头也免了,到了朱祁镇座前,一躬身便道:“皇爷,替太子看守庄田的管庄从南所里提来了。”
他是奉命去南所的,这一次大展威风,原本那商镇抚大打官腔,死活不叫他提人。不过,金牌令箭一出,商镇抚面若死灰,跪下行礼,接着老实交人,南所和北所斗了不少日子了,这场景都是不少人看在眼里,当时人人都是面露得色,就差欢呼鼓舞了。
人提出来,自然是有分数的,先头被捆的矮小汉子自然就是万通,还有被逯杲用皮鞭抽打的,便是太子亲自派到庄上接管的小宦官,看到庄小六带人来释他们,一个个都是感激涕零的样子,就差给庄小六嗑头致谢了。
这会人就带到平台之下,太子亲自起来,远远看了,也是一脸怒气,向着朱祁镇道:“父皇,是孩儿派到庄上的人,还有不少人被那厮打了,真真胆大包天。”
到了此时,逯杲才明白过来,刚刚这群人说的也不看看是谁的庄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了。他一时糊涂,却是中了人的圈套,这时候面若死灰,恨不得拿刀自己抹了脖子。
他倒是不怎么怕,只是觉得太过丢脸。兴冲冲的去寻张佳木的晦气,却是事事被人算中,原以为捏住了人家的痛脚,岂不知堕入人家的圈套而不知。想一想,真是没趣的很,自己得意的时候,张佳木大约俯视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圈套,一想到这里,逯杲觉得生不如死,真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但求生还是人的本能,逯杲知道厉害,生死分际,就在眼前。当下绝不犹豫,也不多说多辩,皇帝不蠢,其中的关节朱祁镇会明白的,现在就是看朱祁镇是不是要拿掉他,放掉这个掣肘张佳木的棋子,要是真那样的话,逯杲这一条小命非得交待不可了。
他免冠下跪,连连叩首,也亏逯杲有一股狠劲,头皮叩在汉白石的石基上,砰砰作响,没过几下,就已经是鲜血飞溅。
朱祁镇铁青着脸不语,太子一脸得色,在场的公侯大臣,十之八九不喜欢此人,根本就不管此事,只有武清侯石亨一脸不悦,但当着皇帝盛怒之时,而且石亨刚刚受到暗示警告,绝不能多嘴,他大大咧咧惯了,但并不是笨伯,知道皇帝自有打算区处,所以这会儿虽然怒不可遏,却也只能看着逯杲受罪了。
“差不离了……”张佳木也是一脸平淡从容,看着故作怒色的皇帝,还有那些面色各异的大臣们,心里知道,这一回虽是胜了,但打蛇并没有打在七寸上,只是这一回是人家凑上来被他打脸,打的虽然痛,打的逯杲一伙人猪头也似,但并没有伤在根子上,锣声一响,各自退场休息,喝水,抹汗,准备下一回再战。
慢慢儿来吧,张佳木从容一笑,俯身对着朱祁镇道:“皇上,臣有话说。”
“哦,哦,你说!”
“皇上,逯杲适才所说,还是有理的。皇家用度有常,皇上和太子要些庄子,这是可以明喻天下的事,光明正大,并没有什么。但抑制兼并,以防革命,这一层来说,也是没错。”
张佳木说的话,在场不少人听着刺耳,但也是有不少有识之士,频频点头。等他的话说到这儿,大学士李贤应声道:“说的是,臣亦请皇上留心,兼并是大弊,虽然此事难免,但稍加仰制,减其酷烈,则百姓不至于受迫,而国家用度,也不至窘迫。”
徐有贞渐渐有失宠的迹象,现在阁臣中不少都是与李贤声气相同,对这个文臣新进已经渐成领袖之势,也可以说是皇帝有意扶持。
当下朱祁镇便是点头,摸着腮下的大胡子,首肯道:“说的不错,勋戚亲臣并在朝文武,锦衣卫要查,有违法兼并的,由锦衣卫写来看,朕会处断。”
天顺年间,兼并之风确实厉害的很,所以历任的锦衣卫使也是拿此事当很重要的差事来办,逯杲和门达,都先后弹劾过不少大臣,甚至连英国公这样的国朝第一勋戚都被弹劾过。
张佳木和李贤的话,正中皇帝的心思,也就不足为怪了。
皇家就是这样,最为自私残酷的,才是皇家的本性。要臣民无保留的对皇家效忠,而皇家未必一定顾及到百姓,对大臣,有恩赏的一面,也有防范的限制的一面,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皇家要扩充自己的皇庄,增加宫中用度,但同时又害怕兼并之风越演越烈,会影响到大明江山的安稳,所以皇帝又要爪牙鹰犬去限制大臣的兼并,这就是政治,很残酷也很现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脉脉温情。
“这么说,”朱祁镇回转了脸上的颜色,渐转和缓,他道:“逯杲这狗才,还有可取之处?”
听着皇帝这么说,逯杲的叩头声就更加响了,也亏他,台基上鲜血淋漓,却是凭着一股狠劲,一直这么叩头下去。
“是的,皇上。”张佳木答道:“且恕他这一回,想来他下回办事也就不会这么孟浪了。”
朱祁镇深深看他一眼,竟是展颜一笑,笑过之后,才是点头道:“张卿就是这样,顾着大局,朕心甚慰。既然这样,逯杲,你这狗才,就这么罢了吧,滚下去,好好想想,今天为什么会这样,下一回,大约你办事就有点谱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