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瑾瑜又不傻,宁晟凯是做金融的,不是做慈善的,就算觉得他有点眼缘,顶天了应该也就是帮他冲冲业绩,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林瑾瑜一时没答话,宁晟凯见他不出声,冲那盘死贵的青柠椰香慕斯点了下下巴,示意道:“尝尝,放久了不好吃。”
林瑾瑜没动,宁晟凯说:“好吧,你以为我的动机是什么?”
很难说……林瑾瑜一时半会还真不好回答,宁晟凯的动机会是什么呢,他想不到,骗钱?经过一个月的摧残,自己身上拢共没剩几百块钱了,单宁晟凯在店里帮他冲业绩点的那瓶人头马就不止这点碎银子,他能骗什么钱?
不动声色地思索了半天,最后林瑾瑜还是照实道:“不知道,但我自认为有凭能力找工作的本事,不想欠宁总人情。”
“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宁晟凯说:“你的人情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任何价值。”
话不太好听,但道理确实如此,林瑾瑜一小小‘四川山旮旯农村家庭’出身的小辈,一没资本二没背景,他的人情对宁晟凯来说还不如现在桌上那张餐巾纸的价值大。
“……”林瑾瑜道:“您说得对。”
宁晟凯见他眉眼间并无半分恼怒神色,整个人颇不卑不亢,又对他另眼相看了几分,说:“交个朋友,”他道:“你讨厌我吗,如果不讨厌……可以交个朋友。”
“您客气了,”林瑾瑜说:“就像您说的,我这个朋友几乎帮不了您什么,我想,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挺好。”
“朋友之所以被称之为朋友,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跟能帮你多少无关,”宁晟凯侃侃而谈道:“反而老板和员工这种关系才需要依赖双方对彼此的高价值来维系。”
林瑾瑜没找到反驳点,这还是他第一次打辩论说不过别人,一时没声了。
宁晟凯把三角餐巾上的小勺子递给他,道:“先吃完吧,我并不是强迫你一定要来我手下做事,我只是给你这个机会,并不是施舍……但你可以这么认为,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
雪花纷飞的外滩街头,行人如同一只只臃肿的绵羊。
林瑾瑜在一众侍者的夹道鞠躬下出了餐厅大门,天气寒冷,他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却也没汲取到多少热气,司机见他们出来了,忙下车,撑开伞靠拢过来,宁晟凯接过了,示意他先去车上等着,自己给林瑾瑜打着伞,陪他站在街边。
一顿法国大餐吃完,林瑾瑜以为该谈的一样也没谈,以至于他现在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
宁晟凯看了眼那价值七位数的手表,提议道:“还早,想去玩吗,市区或者周边,哪里都可以。”
不同于张信礼从废品站捣鼓回来,除了轮子不转哪里都转,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那辆昂贵的迈巴赫可以带林瑾瑜去任何地方。
“都……”林瑾瑜有点走神,他本来想说都行,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他到这儿到底干嘛来了,总不是来吃吃喝喝度假的。
吃顿大餐,又出去玩,不是度假,更像约会。
风吹大腿凉飕飕,林瑾瑜怕冷,老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宁晟凯手绕过他后背,轻轻放在林瑾瑜肩头,示意他先上车。
“我得回去了,”车里温暖如春,空调比他租的那房子的空调效果更好,林瑾瑜道:“既然宁总没什么需要和我谈的,那就这样吧,过初七我直接入职?”
“不急,”宁晟凯道:“时间还早,要去公司看看吗,先熟悉下环境,实际上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真的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不就是看英文文献吗,林瑾瑜内心深处其实相信自己能行,但金融这行业不是他熟悉的,所以多少还是有点紧张,想了想便没推辞,说可以去看看。
前排司机听见他们对话,不用吩咐,转向开去了公司楼下。
……
足有数十层高的大厦十分气派,外层整齐的玻璃帷幕宛如一片巨大的镜子。
这块地方位于主路旁,交通发达,林瑾瑜以前打这儿过过好几次,但从没上过这栋楼,正值新年,员工都放假了,整栋楼空无一人,宁晟凯叫司机回去,自己带林瑾瑜一路坐电梯到了顶楼自己办公室。
他把空调跟加湿器、空气净化器全都开了,让林瑾瑜自己随便看看。
林瑾瑜四下扫了眼,办公室装修十分简约,色彩总体由黑白棕和杏色构成,没有他想象中乱七八糟的招财蛤蟆摆件或者画工不怎么样的巨幅“大展宏图”、“日进斗金”书法,落地窗外视野良好,透过窗玻璃上白色的雾气可以俯瞰见无数参差不齐的楼顶。
“我主要负责什么?”
宁晟凯示意沙发可以坐,道:“处理文件,去掉无用的信息,把有用的摘录出来处理,做成报告或者表。”说完随手从桌上抽了几个文件夹出来,递给他,问:“能看懂吗?”
那不就类似写英文文献综述吗?林瑾瑜接过了,翻开看了几眼。
说实话,能看懂的基本是没价值的引言口水话,真正的核心恰恰佶屈聱牙,专有名词他不完全认识,但部分靠词根和上下文能猜出大概意思。
“还……行,”林瑾瑜说:“能看一点,就是看得慢。”
宁晟凯道:“熟能生巧,”他指了指办公桌右侧的墙面,道:“你给本来的文秘打下手,那边有道门,出去是你办公的地方,正门通外面,有什么需要签字的可以直接送进来。”
他说:“薪资你想好了吗?”
林瑾瑜成天净琢磨这个,当然想好了,林瑾瑜心里虽然觉得八百十万不嫌多,但所受的人文教育让他的道德感比较强,狮子大开口未免不妥,于是道:“我一临时工,您看着给,要么六千五?”
“你倒不贪心,”宁晟凯道:“这个数本来包括了五险一金,但你不需要那个,会减掉保险部分然后折算给你。”
林瑾瑜点头,这份工作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似的,他没资格说三道四,宁晟凯把他手里文件夹收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
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宁晟凯道:“入职直接去那里就好,会有人带你,现在随便看看。”
林瑾瑜看了眼那张不起眼的门,却没进去,反而走向了正对着门的另一边,那是一排摆满了酒的玻璃柜子,玻璃被擦得十分干净,杏色的木头外框低调简雅,每排格子大小均等,一瓶瓶价格不菲的酒摆得整整齐齐。
宁晟凯见他好像感兴趣,从柜子里拿出钥匙把锁开了,道:“喜欢这个?”
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趣,林瑾瑜道:“宁总看起来对这个很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小爱好,”宁晟凯说:“觉得有趣,买回来玩玩。”
林瑾瑜笑,说:“我也是,觉得有趣,谈不上喜欢。”他看了眼中间偏上一排的格子,问:“那是什么酒?”
那格子里清一色大小不一的长形酒瓶,颜色逐渐变深,最左边瓶子里的酒液清澈透明,而后逐渐过渡为浅黄、金色,到最右边时酒液已呈浓郁的焦糖色,码在一起分外好看。
“金银龙舌兰,”宁晟凯拉开玻璃柜门,取了两瓶下来,问:“要尝尝么?”
“好啊,”林瑾瑜探索新事物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问:“贵吗,别是82年的拉菲那级别的,喝不起。”
宁晟凯拿了两个杯子,又从小冰箱里取了冰块,往其中一杯里加了,道:“还好……我不怎么喝,看颜色好看才摆的。”
这种理由不知真假,但顷刻间就让客人没了压力,林瑾瑜本来也是个好奇心十分旺盛,喜欢新鲜东西的人,此时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金色与透明的酒液在小巧的玻璃杯中荡漾,宁晟凯倒了两杯,朝他示意道:“尝尝。”
“有什么区别吗,”林瑾瑜看了眼那两种颜色的酒,说:“要配盐和柠檬?”
“你懂的还不少,”宁晟凯面上没说,心里又在思忖是不是以前的金主告诉他的,道:“口感会有区别,你喝了就知道了,其实墨西哥本地喝法是不配盐和柠檬的,早期由于工艺限制,以及为了中和烈酒那股微涩、辛辣味,才发明了那种喝法而已。”
“是吗,”林瑾瑜心想又长一知识,换杯之间手指相触,宁晟凯微微一凛,一直看着他。
林瑾瑜端起那杯透明的,放到鼻尖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只觉得气味像是泡在酒精里的青草,说不上很好闻,但也不难闻,一梗脖子便干了下去。
烈酒的名号可不是吹的,冰镇过的酒液入喉,顷刻间,林瑾瑜感觉好似一团火球或者燃烧的清凉油涌进了嗓子眼里,多含一会儿连舌头都是麻的,口腔里充斥着辛辣、麻涩的味道以及植物的气味……很辣很烧很麻,但也很爽。
宁晟凯看着他,问:“味道如何?”
林瑾瑜顶着辛辣把酒咽了,将杯子放回去,缓了缓神,呼出一口酒精浓郁的气息,道:“挺爽。”
宁晟凯笑了笑,说:“忘了提醒你,这酒很烈,银龙舌兰没有经过储藏,口感会刺激很多,有些人会喝不惯,”他把另一杯金色的递给林瑾瑜,道:“这个也是龙舌兰,能尝出区别吗?”
林瑾瑜接过,道:“别小看我。”
同样是龙舌兰,这杯金色的相比另一杯口感要柔和很多,有浓郁的木香味儿,他同样一口干了,回味了下,评价道:“喝起来有点像白兰地,但又不完全一样,闻起来比之前那杯更香,也更甜。”
金色的酒液将林瑾瑜的嘴唇衬得十分红润,仿佛细腻、水润的南红珠子。
“你倒真挺会喝的,”宁晟凯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再次微微惊讶道:“是你在夜店工作多年积累的经验?”
他想林瑾瑜是不是曾经有很多金主,这个教会他这个,那个教会他那个,使他具备了很多和他出身不匹配的技能。
“没有啊,”林瑾瑜说:“我就入行一个月,再说那店里很少有客人点这个,都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
“是吗,”宁晟凯脸上神色十分耐人寻味:“入行很久也没什么。”
林瑾瑜听不懂他言外之意,是没什么,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宁晟凯看起来还想再跟他聊点什么,但没时间了,中国人过春节放假,外国却是不放的,下午他有个会,这会儿到时间了。
“你再随便看看,熟悉下工作吧。”宁晟凯说明情况,给了他几个文件夹,让他等一会儿,示意想喝什么可以随便喝,之后也不避讳林瑾瑜,自己开电脑坐办公桌上开会去了。
“行,您先忙。”林瑾瑜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遂自己去沙发那边啃英文去了,同时腾出手,听话给张信礼汇报消息:我现在在宁晟凯公司。
那边回:怎么又去那了?
林瑾瑜打字道:熟悉工作环境。
这理由合情合理,张信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一般公司都放假吧,所以现在就你们两个人?
林瑾瑜说:是啊,不过他在开视频会。
张信礼道:谈完早点回来,如果去别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林瑾瑜回:好。
对话告一段落,那边宁晟凯正襟危坐,他也没去窥探人家谈了些什么,这里也没水,他倒了杯酒,边喝边看那些晦涩的英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瑾瑜看完那些文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他只觉得脑细胞已经死了一半,而宁晟凯的会居然还没开完。
人家在忙正事,也不能去胡搞瞎搞打扰别人,林瑾瑜没事干,只能保持肃静。
龙舌兰劲很大,他这段时间总跟喝水似的喝酒,都习惯了,这会儿一边看一边当饮料喝,好像一不小心有点过了,有些微醺。
林瑾瑜把酒放了回去,他又等了一会儿,会议还是没开完,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夕阳西下,酒吧都快开门营业了。
本来打算趁出门直接过去辞职的,林瑾瑜想起自己之前拟定的打算,要辞职就趁这会儿,店里还在打扫卫生,再等下去客人多了就没人有空理你了。
可是……人家还在忙,他一个人走了没礼貌。
林瑾瑜很纠结,但又没办法,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宁晟凯还是没完事,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林瑾瑜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文件放好,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晟凯肩头,宁晟凯转过脸看他,林瑾瑜打手势,冲他比口形,告诉他自己有事先走了。
“小梵,”谁知宁晟凯叫住了他,说:“稍等,我送你。”
林瑾瑜并不知道屏幕另一边,各分部负责人正齐刷刷看着他,他不想麻烦别人,道:“不用,我自己坐地铁过去。”
宁晟凯问:“你要去哪儿?”
林瑾瑜道:“去店里办离职。”
“从这儿过去要走一两公里,”宁晟凯说:“送你。”说完也不等他拒绝,冲视频那头交代了几句就站起来,示意可以走了。
“这不合适吧,”林瑾瑜道:“打扰您工作。”
“没事,不太重要,”宁晟凯说:“听报告罢了,听得头疼,还要谢谢你让我有借口脱离苦海。”
好似班主任逃避批改作业似的的语气着实逗人,很多尴尬与唐突都可以在幽默中化解,他显然比张信礼要会说话多了。
宁晟凯执意如此,盛请难却,林瑾瑜只好跟他一路下楼,上了车。
他给张信礼共享了位置,说宁晟凯送自己去酒吧办离职,那时候他还以为不过是简简单单辞个工作而已,公民享有择业自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但江湖险恶,工作处处是陷阱,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