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院 > 历史军事 > 娇养祸水 > 娇养祸水 第45节
  “是,今日穿得好体面,险些没认出来。泠官人真是孝顺,领着她来瞧灯。”丫头笑了笑,倏地跺脚,“哎呀,姑娘大可把船靠岸,借请箫娘来坐的道理,也请泠官人到咱们船上来。这时候人多得这样子,谁还注意咱们船上?”
  露浓也有微动,可思及到底未出阁的小姐,与个年轻男人同乘一船,不防传多少闲话?犹豫的功夫,却见席泠挑着灯,引着箫娘没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巷。
  他走了,像个绚烂的烟火,转瞬即逝。而她也就长陷在黑暗里,失了夜游的兴致。
  周遭的轰笑喧哗依旧未绝,箫娘却在这兰麝吐香的迷幻夜,忽然想起灶上煨的猪肘子!急得她火烧眉毛似的往回赶,“煨烂了肉事小,只怕灶里的火星子蹦出来,把屋子点了!”
  席泠拽了她一下,“原来是为这个着急,放心,出门时我灭了灶火。”
  “你怎的不早说!”箫娘虚惊一场,脚步就在寂寂的长巷放缓下来,一眼接一眼地剜他。
  剜着剜着,生出几分僝僽,“如此看来,我这个人恐怕是再难雅致起来了。瞧瞧人家绿蟾与露浓小姐,人家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诗就是词的。偏我这不争气的脑子,装的不是银子,就是鸡鸭鱼肉,全是沾腥气的东西。”
  一点幽光里,响起席泠湑湑的两声笑,“诗词歌赋可不顶饱。”
  箫娘转愁为喜,在脚下那一圈混混的灯影里,雀跃得轻飘飘,“讲对了,我会烧饭洗衣裳,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她们千金小姐可不会。”
  她整晚都有些得意,她原本以为这种骄傲与自信来自于通身的新衣裳,或者她掌握着的一点生存要领。可此刻贴在席泠身边,细想想,无非是受到爱的鼓励。
  她夺过他手里的灯笼,高举在他脸畔,傻兮兮地笑了下。席泠带惑睐目,“看什么?”
  “没什么。”箫娘叫他半张脸迷得魂散魄丢,却不肯说他生得好,把灯垂下,意绵绵举目望月。
  月光迷离,蒙在她抬高的下颌,诱.引着席泠陡地将她揿在墙上。凭借一点清光,望进她眼里,带着玩笑,“你预备一直跟我这么干耗着?”
  短暂的惊惶失措后,箫娘半明半昧,似懂非懂,十分无辜地眨眨眼,“什么叫‘干耗着’呀?日子不都在过么,耗着不耗着有哪样差别?我不懂你这话。”
  “你真不懂?”席泠近近凝望她,吐息带着月色一样暗昧的气味。在这灯火迷蒙的夜,他决定奖赏他浩瀚的冲.动一点小小的甜头。
  贴这样近,箫娘再蠢笨也懂了。可她既不肯低头,也不肯开诚布公地索要她要的话,只顾装傻,“不懂,”她把嘴一坡,“我没念过书,脑子不好使。”
  远处窄窄的巷口里人影穿梭,提着一盏一盏灯笼。席泠握着她的腕子抬起来,就把她手上的灯笼吹灭了。在车马阗咽的闹市,他躲在这黑漆漆的巷子里,光明正大地亲了她一嘴,丝毫不讲礼义廉耻。
  箫娘叫他的放肆吓一跳,睁圆了眼朝巷口看,做贼心虚地推他,“叫人看见!”
  “看不见。”席泠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撑在墙上,把她兜近了,“此刻懂了么?”
  “不懂。”
  席泠笑着,把抵在墙上的手撤下来,埋首亲她。呼吸有些不斯文,潮热的,像夏天的雨,将箫娘从灵到心都洇润。
  正月的夜风依然带着凌冽的寒意,令她不知是软的还是冷的,益发紧贴在他怀抱里。直到感觉他的手攀到她的心口,刹那揉散了她的骨头。
  心却兀的振作起来,仰头避开了他的唇,委委屈屈地瞪他一眼。席泠无奈地笑了下,把她托端正,捏着她的下巴晃一晃,“这回懂了?”
  再装不懂,就说不过去了。她撇撇淋淋的唇角,半低头,面目似打了露的芍药。席泠再把旧事重提,鼓励她,又像是蛊惑她,“你要什么,开口对我说。”
  箫娘黏黏糊糊地不讲话,目光含着娇滴滴的幽怨。
  席泠又问:“我娶你?”他以为她磨蹭的是这个,宠溺地解说:“不娶你,还娶谁呢?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等我手里一桩要紧事情办完,搬了大宅,招呼亲朋,大排筵席,体体面面地娶你。”
  倒不单是为了成全她,更是为了成全自己,他要她从名到心,都成为他的人。
  她仰起脸,眼睛烁烁闪亮,“谁要你说这个了。”
  “那要什么?”
  箫娘较着一股劲,把脸轻偏,持续缄默,心里却似兰街灯火,照亮她一整个残破的浮生。
  这时候忽然背后墙内响起狗吠,“汪汪汪”地像要跳出来咬死这一对大庭广众没廉耻的男女!箫娘做贼心虚,惊慌逃窜,提着熄灭的灯笼朝前跑,可能也是逃避她险些矢口答应的鼓动。
  待席泠追上去已为时已晚,她踩着裙角跌一跤。像上回那个月圆之夜,摔了个全身贴地,十分狼狈。
  她恨自己,又是这么个花好月圆夜,说起婚姻嫁娶的美事,她却没法彻头彻尾地保持端庄仪态。于是破罐破摔地趴在地上哭起来,把地捶了捶,“我这个人,怎的就是体面不起来!”
  席泠好笑着将她搀扶背起来,颠着哄一哄,“这有什么可哭的?不哭了,咱们回家抹点药。”
  箫娘伏在他肩上,偷偷抹眼泪,这眼泪,一半是为摔的,一半是为他说要娶她。
  可这还不够,娶妻尚能纳妾,夫妇也会离心,再相爱的两个人,也完全可能物是人非。她要等着他亲口说一辈子不会抛闪她,他说话,一定算数!
  席泠实不能想到她的“斤斤计较”竟然能细致到这种程度,在前头笑了笑,小心勾着她的腿弯,“膝上疼不疼?”
  箫娘遥遥头,枕在他背上,歪着眼朝天上望。逼仄黑暗的长巷悬着一枚浩大明月,此夜沉在冰心。
  元宵后乱着走了几日人情,刚歇下来,就赶上陶家为着发嫁绿蟾的事情,陆续请亲宴友,请箫娘去帮衬招呼亲戚家的娘儿们。
  虞家使婆子来寻了好几遭,皆是院门紧闭不见人。这日箫娘打陶家后门出来,门上个婆子拉着她说:“我瞧着来寻你好几回,偏你都不在,穿戴有些体面,不像是寻常老婆,这会还在你家门前等着呢,你问问去?”
  箫娘忙赶出去,果然见溪前柳树根底下坐着个婆子,请进院问了才晓得,是虞家底下跑腿使唤的妈妈。
  看了茶,妈妈也不喝,急道:“嫂子怎的好些时不往我家里去?姑娘日日问你,只怕是我们家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得罪了嫂子,嫂子心里存着气,不肯去走动了?”
  这倒怪了,露浓个侯门千金,这等眼巴巴地盼。箫娘心起疑惑,面上笑着开脱,“才过了大节,我家忙着各处走人情还礼。又赶上隔壁家小姐要出阁,请我去帮忙。又料想节后尊府里也忙,不敢去叨扰。”
  “那年前我们姑娘请你做些巾子你还应得好好的?”妈妈嗔她一眼,拉着她的手,“你明日去一趟,姑娘那里预备着料子,你好取回家来做。”
  箫娘推不过,次日只得换了衣裳坐轿往乌衣巷去。这时节虽说红梨春开,到底风吹来,还是寒噤噤的。露浓房里还架着两个金丝编熏笼,笼在榻左右,露浓歪在榻上,穿一身妃色通袖袍,蜜合色的裙底。
  见箫娘进来,便放下腿走来拉她,“嫂子说节后过来,怎的元宵过去这些时,还不见人,叫我好等。我想是家中哪个漏嘴的说话得罪了嫂子,嫂子对我说,我罚他就是,只不要远着我才好。”
  这回又比前几回热络许多,箫娘愈发有些不得要领,只得又把这些日的忙细说与她听。
  露浓使丫头奉茶上点心,听着没完没了的琐碎,想起席泠那副不染尘嚣的身姿,噗嗤笑了下,“你们泠官人也跟着各处跑亲戚?”
  “哪里能不跑呢?我家拢共两个人口,虽说他平日不大喜欢去走动,可一年年关,江宁县有几户远亲,总要去拜会的。衙门里的同僚,人家送礼来,总也不好不还。我走这里,他走那里,分着跑了好几日。”
  露浓想起个饱读诗书的男子汉,蓦地叫这些丛脞小事绊住脚,心疼起来,“那依我说,嫂子也该买一房下人搁在家中,来了亲戚朋友,也好招呼得过来不是?嫂子也好松快松快。”
  “我倒想,可哪有姑娘这样的福气呢?”箫娘奉承一句,认真说起,“也该要买的,可我们家眼下只得两间屋舍,就买来也没地方容人,只好作罢了。今年开了年,泠哥儿说要寻处大宅搬过去,届时宽敞了再买吧。姑娘家时常走动的牙婆,手上若有好的,请替我打听着。”
  话赶话说到这里,露浓娇睇一眼,趁势问:“那你们泠哥儿跟前就没个人?他好说不说,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吧?”
  “今年满打满算,二十二了。”
  脱口后,箫娘这才觉出些端倪。别眼窥她,见她娇靥含粉,媚眼带羞,露几分春情。心上就大胆揣摩了几分,把放肆的声音低敛,笑了笑,“他娘死的早,老子活着时,又是那样个胡混子,成日不着家,也没人管他,他跟前可哪里来的人呢?”
  露浓也不好再深问了,只听见席泠不是那起贪色胡混的人,心里又止不住多爱他几分。
  这厢拿了些做巾子的碎料子出来,装了送箫娘二门出去。回头与丫头说:“你听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样的才貌,身前却无女.色留恋,可不是比那些人好得多了?我没看错他,只盼他早日高升,我心里的事,就算落了地了。”
  丫头连连点头,却又愁,“只是箫娘如何处呢?泠官人待他这般孝敬,姑娘往后就算定了他,他家零落至此,老太太必定是舍不得姑娘跟他去的,也少不得是招他入赘,难不成随他带个没名没分的老娘进来?”
  “我也虑到这一节,我想箫娘年轻,或者请人看户好人家,随她嫁人。她若不嫁人,许她些银子,在旧房子里踏踏实实住着,我们常去探望,也算敬孝了。”
  园中春意初发,与露浓美满的打算逐渐占满豆蔻梢头。而这“深谋远虑”里的另一位至关紧要的人物还浑然未知,一门心思枵腹从公。
  朱门映柳,杏树枝满,何陶两家婚事在即,何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席泠寻了个空隙过去,问起请款修秦淮河各处闸口之事。
  何盏在椅上无奈摇首,“我找治中王大人说了好几番,他生死不批,只说银子要花在刀刃上,秦淮河年年倒灌,淹了也就十天半月的事情,死不了人。”
  “花在刀刃上,何处是刀刃?”席泠握着折背椅的扶手,笑含失望。
  何盏拔座起来,站在绮窗前阖了眼,“大约他们的荷包才是刀刃吧。今年是没法子了,明年,明年咱们再想法。”
  席泠落拓起身,走到门口,又给何盏叫住,“这件事先放一放,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江南巡业已从苏州启程,大约我的婚事前就能到南京。我此刻预备去找我父亲,叫他老人家在江南巡抚面前替你也讨个差事,让你陪审此案。只要案子办成,升到应天府,好些事情就好办了。”
  席泠揣度何齐不会轻易答应,却不忍拂他的好意,作揖深谢,“多谢照心,成不成我都感激你。”
  果不出他所料,何盏走到他父亲书房说了此事,何齐却良久沉默不语。
  何盏急在案前,“父亲,席泠有智有谋,放着他不用,何必再去惊动都察院的人?并且已将林大人从苏州派了回来,再把南直隶都察院的人叫来,仇家元家皆会察觉,打草惊蛇,就算案子查清,赃款没追回,咱们也不好向上头交差。席泠办事,您还有何不放心的?”
  “你懂什么?我有我的顾忌。”何齐踅出长案,从窗户虚着眼望出去,透过那些林木密枝,仿佛看见席泠晦涩的眼,“席泠这个人可不像你一样简单,我是担心,养虎为患。”
  “您是担心他功高盖‘主’吧。”何盏在背后乜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个笑,“我知道,您等这个时机等了多年,办了这桩大案,替朝廷追缴回税收,必定是要扶摇直上嚜。可席泠,他会和您争什么?他在官场才多久,就是数年头,也数不过您去,你有什么可忌惮的嘛?”
  何齐回身剜他一眼,“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帮,林大人还没到,你且容我好好想想这件事。你先往你母亲屋里,她找你说迎亲的事情。”
  何盏心事沉沉地转了鞋尖,他不知道这位刚直义正的父亲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重名重利,好在走出这间战戟森森的屋子,迎面就是纯一不杂的儿女情长。
  却是东风微动,密叶簌簌,摇乱了看似不相干的光与影。
  密匝匝浓阴上西窗,摇乱放心,箫娘在窗下做虞家的活计,脑子里琢磨了绿蟾好几天,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望见席泠进院,忙丢下针线追到他屋里,“你哪里回来?”
  席泠在龙门架下宽解补服,“走到门前想起桩事,就去了何家一趟,打他家出来。”
  箫娘别首避眼,余光瞥见他连中衣也解下,背上是略深的紧实的皮肤,绷在两边有力的胛骨,中间是一截一截如竹相连凹的脊椎,随他动作的牵动,肌骨就似地陷一样起伏。
  她旋即想起曾伏在这片坚实又充满力量的背脊上,当时或许是陷在“他要娶她”的巨大惊喜下,没来得及羞臊,此刻脸上就有些迟到地泛红。
  一时席泠系着鸦青的道袍过来榻上坐,“吃过饭了么?”又问:“在家做什么?”
  什么时候起,他寥寥不多的几句话里开始挤满琐碎的关心,吃了什么、去睡个午觉、夜里冷不冷。箫娘总体是享受的,偶尔埋怨他不懂风情。
  此刻日影中悬,她等他不回,老早吃了午饭,在屋里做那些可有可无的活计。别家的暂且搁一搁,得先把露浓的做了,省得她追魂煞似的追来。
  她抻来二两鸡丝面,席泠在炕桌上吃,一边翻阅他夜里写的文章。箫娘在对面支颐着下巴看他,忍不住发声,“虞家的小姐,你认得么?”
  “谁?”席泠把几页揿在炕桌上,摸来帕子揩嘴。
  “虞家的小姐虞露浓呀,你从前见过她么?”
  席泠想也未想,摇摇头,“不曾见过,怎的?”
  可箫娘却有丝细细的直觉,总觉得露浓与他有着些若有似无的牵连。她又疑心是自己多思多虑,笑了笑,“没怎的,就是,你说她,家里头那么多使唤的下人,做什么要使我给她做活计?我做的活计也不算多好嚜,在那些人户里走动,不过是凭一张讨喜的嘴。她又不是个爱听人奉承话的人,做什么待我那样热络呢?”
  席泠收碗出去,顷刻回来,“侯门千金,大约是把那一点无处施展的慈悲心肠一股脑地搁在了你身上,日行一善,积个阴德。要我说,咱们家不缺那些东西,你别再往她府上去了。其他人家走走也就罢了,这样的人家,倘或不防一点半点得罪了他们,他们要整治你,我还得费些周章才能救得了你。”
  这话说到了箫娘心窝子里,不由红泛桃花,在炕桌上托着一片腮,“有你这话,我就什么都不怕,凭他是谁,我儿晓得救我!”
  席泠正拿笔墨,回头望她,跟着她笑,“我也有限,你少让我操心。”
  箫娘一得意便忘形,蹬掉绣鞋,由炕桌那面爬过来,借故要帮他研磨,挨在他身边,“你一在家就写字,到底在写哪样呀?”
  窗外彩燕回影,衔泥弄巢,这种恍如隔世的喧嚣里,席泠岑寂地笑了下,“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闲下来,就得握着笔。”
  箫娘不懂,自然就不深究,借机折劲在他肩上,满眼崇拜地歪着眼看他,“你们读书人就是神神秘秘的。”
  席泠环过她的腰,凑到她鼻尖,“挨得这样近,就不怕我?”
  吐息吹得人痒痒,咯咯笑着提起腰来,捶了他肩一下,“我算是看透了,你这人就会嘴巴上凶!”
  说完又后悔,这话似暗有些言下之意,不晓得他听出来没有?
  席泠大约介于听懂与不确定之间,这模模糊糊的暧.昧,叫他想放肆地将她揿倒在榻上。可再望她,她那双眼又端得十分矜贵了,跟着她手上的墨打转。
  墨汁融在水里,先是丝丝缕缕的混乱,顷刻便黑成一片。这含含混混的空气里,箫娘在想,她的坚持还有没有一点价值?不就是一句可有可无的“甜言蜜语”嚜,又不是没听过。
  她的心在还沦陷的边缘,席泠给足了她时间,他不要她有一丁点不情愿,于是汹涌而起的霪.念变成细细长长的温柔,同那只胳膊重新绕回她的腰上,只是搂着她,改用左手握笔。
  “嗳,你左手也能写字?”箫娘也顺势倚回他肩上。
  “勉强,写得不好。”席泠一边搂抱她,一边书写经国之论。一面是温香软玉的煽惑,一面是满腹经纶的石心,他在中间,不偏不颇。
  箫娘却是左右摇摆,心还在固执地矜持,骨头先服软了。她的脑袋在手上“哧、哧”打转的墨石里,渐渐滑落在他颈窝,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