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还是没懂,麻烦?啥麻烦?以前不都一直这样吗?
“一向,是这样哩!”老大爷不会说别的漂亮话,只会老实地说出实情,他的意思是一直都这样,不会麻烦到别人的,但听在节目组的人耳朵里,意思就全变了。
“一向是这样?你的意思是你一直都赶羊上车,这种扰乱公共环境的行为已经很久了?”
扰乱公共环境?这个词大老爷真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们在干什么?回到座位上去!”乘务员发现了这边的骚动,赶紧过来维持秩序。
她看了一眼羊群,这些羊应该早就被赶到牲畜专用车厢去,却被堵在这里。
乘务员看向节目组的眼神就很不好了,这些人想干什么?
“我们在采访。”陈副导挺身而出,“你们这个铁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这些牲畜上车?”
“为什么不能上车?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们快回去座位上。”乘务员冷着脸说,她作为铁路职工,对媒体一向看不顺眼。
这些媒体就喜欢抹黑他们铁路,早就烦的不行了。
“不行,这个我们一定要采访,还要讨个公道!”节目组的人当然不肯放过这种新闻,“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侵犯人民权益的?现在连宠物都不能进很多公共场所,你们铁路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乘务员觉得这些媒体人真的胡搅蛮缠:“什么侵犯权益?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们这些媒体就喜欢胡乱造谣!”
“什么造谣?你们觉得把人和动物关在一起对吗?不仅不卫生,还是对人的不尊重。”
他们争执起来,把乘警都惊动了,过来了几个乘警维护秩序:“在吵什么呢?赶紧回到座位上去,不要挡其他乘客的路。”
乘警来也不管用,节目组仗着自己是省台媒体,拥有话语权,而且干着正义的事情,根本不会对乘警低头。
“我们做媒体的是不会受人威胁的,维护老百姓的公平公正,就是我们媒体人的使命!”陈副导说的义正言辞。
乘警可烦死了,什么公平公正,这些媒体人就是天天没事找事。还使命,现在这些媒体人的名声有多差自己不知道吗?
但他们又真的不敢直接把人带走,否则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被乱写一气呢。
正在焦灼的时候,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陈叔叔,既然你们想要维护公平正义,不如大家把事情说清楚,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循声望去,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看着非常讨人喜欢。
而陈副导看见华锋语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怎的有不好的预感。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已经再也不敢把华锋语当一个普通的初中女生看待了,这女孩儿聪明的过分,一双清澄的双眼似乎能看透他心里的一切阴暗面。
陈副导察觉自己隐隐有点惧怕她。
“事情这么清楚,还有什么要讲清楚的呢?”陈副导勉强笑了笑,被华锋语弄得想打退堂鼓,“算了,大家不要影响车厢秩序了,都坐回去吧。”
华锋语没有组织他们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因为他们站在外面挡住别人路了,但等他们刚一落座,就再次开口。
“还是要说清楚的,媒体最重要的是报道真相,”华锋语淡淡地说着,目光从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上面一一扫过去,“你们说对吗?”
“……确实。”陈副导背脊上起了细毛汗,“但是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清楚吗?”华锋语微微一笑,冲之前被拦下的老大爷轻声细语地问,“大爷,您清楚了吗?”
那老大爷迷惑地摇摇头,他清楚啥?
“我也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一个乘警开口了,对华锋语和颜悦色地说,“小姑娘胆子大,这些大人还没你清楚呢!”
陈副导听得有些坐立难安,想起之前华锋语非要搭乘火车一事,总觉得自己掉坑了。
节目组的人也觉出些不对劲来,想阻止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华锋语可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想法,他们肆意编造新闻和节目的时候,也没在乎过当事人的想法啊!
“老大爷,您说说,为什么您会赶着羊群上火车呢?”华锋语声音温柔,很好地抚平了老大爷的无措和紧张。
老大爷摸了一把小羊羔的耳朵,熟悉的毛绒绒让他镇静下来,苍老的声音缓缓说:“当然是为了赶集哩,俺家下了小羊仔,要卖出去哩,给我大孙子交学费哩!”
说着,似乎是想到了大孙子在学堂里读书的画面,他沟壑满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在老一辈人朴素的思想里面,一切都是为了儿孙,不然他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赶着羊群去赶集。
也算是赶了一辈子了,都习惯了。
“可是,就算是赶集也不能占用人的车厢吧。”一个工作人员不服气地说,“也不能因为人可怜,就能让人破坏公共秩序吧,这是公共场所。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还是素质差。”
“是啊是啊,就算情有所原,这也是不对的行为,应该规范。不然我们国家成什么样子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还要不要形象了?”
“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了,现在跟外国交流也多了,不能丢人丢到国外去吧!”
节目组的人都深谙现在的主流思潮,张口就是一口破坏国家形象、妨碍公共治安的大帽子砸了下来。
老大爷被他们说的手足无措,很多话他根本听不懂,只知道这几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城里人说他不好。
“你们在胡咧咧什么呢?你们这些搞媒体的嘴,我才算是领教了!”乘务员哼了哼,“老大爷没有问题,他也没有破坏公共秩序,我们这趟火车本来就是要载牲畜的!”
“什么?这不是人坐的火车吗?”节目组的人坐不住了,这辆车是载牲畜的,那买票上车的他们算什么?
也算牲畜吗?
“本来就是混乘车!”乘务员不耐烦了,“只不过牲畜并不和人待在一个车厢而已。要不是你们捣乱,大爷早就将羊群赶到牲畜专用车厢了!”
人畜混乘?节目组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种火车啊,人怎么能和牲畜混乘呢?
“这不合理,太不符合规章制度了。现在马路上的小摊小贩都不准摆摊了,就是因为破坏市容,你们这样为了赚钱搞什么人畜混乘,简直就是为了钱不把国家脸面放在眼里!”
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一听都炸了,什么叫赚钱?他们赚什么钱?明明……
正当乘务要不顾纪律跟乘客互怼的时候,华锋语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违纪的念头。
“赚钱?陈副导,各位叔叔阿姨,你们的车票多少钱……看了吗?”华锋语问道,仍旧是不紧不慢的状态。
“车票……十八啊,我看了,怎么了?”有人回答,不明白华锋语想说什么。
“十八……你要不要算算,这么一趟列车要多少燃料,多少人工?”
华锋语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朴素的绿皮座位,示意众人看向窗外连绵的山峰,夜色中的山峦隐隐绰绰,像是某种看不清的梦境或未来。
“我们省大部分范围都在山区里,你们知道要在这种山区修建铁路,需要多少投入、多大的牺牲吗?你们又知道,为什么国外的山区没有这么好的基建吗?”
这个问题没人答话,节目组的人看着窗外山陵,在华锋语说话的间隙,一个隧道遮断了视线,想要说些什么,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修建铁路需要多少投入,但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是花费巨大的工程。
山区和平原不一样,遇山钻山、遇水架桥,皆耗资不菲,由于山势复杂,甚至还有铁路工人在此牺牲。
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铁路,不知道蕴含了多少艰辛和牺牲。
“修铁路确实花钱,但那本来就是国家该做的……”有人小声嘀咕着。
“是呀,你说得对。”华锋语附和了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合年纪的老成通透,“但是要加个前提,这是我们的国家才会理所当然该去做的事情。
你们既然这么崇尚国外,觉得外国素质高,条件好,但他们有这种工程吗?修建在崇山峻岭之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最后卖你一张十八块钱的车票。
没有,当然没有……因为那就是你们口中的市场经济,资本只会逐利,资本会在繁华的城市里建造豪华的赌场,让无数富豪在里面一掷千金,也不会掏出一毛钱来改善民生建设。”
华锋语说着,有些伤感却又混合着自豪地笑了。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已经注意到这趟火车了,瞬间就能明白火车背后代表的含义。
但是这些人……这些自称的媒体人,这些应当最能发现民生疾苦的人,却从没关注过这些事情。
她已经将事实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他们得出的结论却是“铁老大”为了赚钱故意卖的牲畜票,甚至觉得这种做法丢了国家的脸。
嘴里说着人权,但他们却根本不明白人权是什么。
“叔叔阿姨,这些线路其实并不是为你们这些人修建的,而是为——”华锋语看向车厢里的乘客,赶羊的老大爷、抓着鸡笼的中年妇女、穿着打扮明显家境贫困的其他人……
“为了他们而修建的。如果没有这条铁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走出去,也没有办法去赶集赚钱供孩子读书……
叔叔阿姨,你们嫌这些动物占用了自己的空间,嫌弃这些人老土,但实际上,不是他们破坏了你们干净繁华的生活,是你们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陈副导沉默了,是他们打扰了别人?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脏乱差的环境丢了国家的脸面,但在我看来,那些你们所推崇的,富有体面的发达国家,却连这样一条为底层民众谋利的铁路都没有,这才叫丢脸。”
自诩高福利,自诩民主自由,自诩人权至上,可能在他们的国度,底层民众不配称为公民吧。
丢脸啊,真的丢脸。
华锋语就是看不起他们这种假惺惺的作态,也看不上这群人,资产连布尔乔亚的边都摸不上,往脸上贴金也只能称一声“小布尔乔亚”的阶级,已经迫不及待要跟他们眼中的泥腿子划清界限了吗?
“人权啊,什么是人权,人权就是给你活着当人的权利,而不是让你踩在人民的脖子上当人上人的权利。”
“啪啪啪!”乘务员突然大声鼓起掌来,她面带敬佩地看着华锋语,朗声说,“小姑娘,你说的可真好!”
夸完了华锋语,她又冷冷地看向节目组的人:“哼,你们穿的人模人样的,心灵可能还不如被你们嫌弃脏臭的小羊仔!”
节目组的人都低下了头,臊的抬不起头来。
他们沉默了,车厢里其他的乘客倒是开始说起话来,各种方言夹杂着重口音的普通话,窃窃私语传遍整节车厢。
“这个女娃说的好多话听不懂,但是说国家为俺们建火车,俺听懂了。”
“俺早就知道咧,这火车就是给俺们建的咧,俺们那地儿就剩下穷了,不是国家想着俺们,咋会把火车通过来呢?”
“要是没有火车,俺们就一辈子在山沟沟里了,俺的好孙儿又怎么能去城市里读书哩……”
“就是,国家和领导想着咱们穷哈哈,他们都没嫌咱们丢脸哩,这些人……啐。”
“一群大人,还没得人家女娃娃懂道理……”
这些话让节目组的人越发抬不起头来,他们虽然大部分都没什么媒体人的操守了,但基本的羞耻心还是在的。
被一车厢朴实的乡里人指指点点,让他们羞臊的恨不得跳车。
陈副导也低着头,努力当做没听见那些话,半晌他稍微抬起眼看向这个几句话就让群情激动的女孩,也不知心里这种复杂的心情是什么。
华锋语长得是甜美可爱那一款的,表情也不坚毅,但说出的话却像最锋利的刀,划开他们虚伪自私的假皮,但同时也划开了些许被埋葬已久的良心和公义。
“这就是你要让我看的理想主义吗?”陈副导复杂地问。
“这只是我们国家最浪漫的理想主义的一个角落而已。”华锋语语气温和,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耀眼的让身处黑暗的陈副导感觉有些刺眼。
“一个角落吗……”陈副导喃喃着,又挑衅地反问,“即使国家有着她的理想,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就是这样的了,理想主义,死了。像我们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凭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说了,你虽然嘴皮子厉害,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你自己就能做到吗?呵呵,华锋语,小姑娘,你还小,只是天真而已,以后长大了,社会会教你做人。”
“理想主义者已死?陈叔叔,我送您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面对质疑,华锋语并不生气。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好,确实,我这只雀儿,不懂你的鸿鹄之志。”陈副导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
华锋语叹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声音也放轻了:“可是……国家建设需要燕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当鸿鹄,我愿意当一只普通的燕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如果她真的想走一条坦途,那就不要管这么多事情,埋头读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