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这起近年来涉案层级最高之生化人间谍案,本台亦掌握独家消息。知情人士指出,k任职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位阶极高,掌管业务直接牵涉生化人鉴别科技之研发,事关重大,泄密情况严重。据了解,稍早检察系统已于其住处搜得大量电磁记录,足以证明k长期为生解提供情报,持续数年之久,事证明确。对此,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署长t.e.已于昨日发表声明,强烈谴责此种间谍叛国行为。t.e.并进一步强调,国家情报总署将与检察系统加强合作,持续深入追查。而针对此一丑闻,反对党领袖d. lowry亦随即召开记者会,强烈质疑国家情报总署内控不佳,千疮百孔,弊端丛生。目前案情仍持续升高中。关于此案最新发展,请您持续锁定本台……”
k闭上双眼,嘴角似笑非笑,心中一股腥甜涌出。
他没注意到新闻画面已突兀地切上了“breaking news”版型。
“……现在为您插播一则重大灾害最新消息。目击证人指出,人类联邦政府所在地d城郊区,约于半小时前遭到不明巨大生物体侵袭破坏。该生物体长宽皆达数十米以上,量体惊人;所经之处,屋毁人亡,满目疮痍。此一突发性不明灾害已造成该地居民极度恐慌。然而截至目前,相关政府单位尚未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据了解,目前灾害仍在持续中。本台将继续为您追踪此一特异现象,并建议d城居民密切注意,提高警觉……”
k睁开双眼,起身,踱至窗旁。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
怎么可能? k简直以为自己犹宿醉在一场古典时代好莱坞电影工业大量产制,贝冢般堆积如山的,b级恐怖灾难片般的幻影梦境中。
那是,一只透明的巨型水蛭。
黎明将至。城市边缘,空间尚沉落于无底之黯黑。一只水蛭,横越于高楼视野十数街区之外,竟以其躯体之蠕动,轮替遮蔽,呈显,截断或扭曲着那遥远朦胧之天际线……
(它的身躯柔软地蜷曲着。它的体节搏跳涨缩如一活体之心脏。它昂起头部,如一巨人之透明舌尖,焦躁探向前方不明确之虚空。)
仿佛由于某种建构梦境之算法发生错误,竟使得那梦中所有部件,全被依指数规则极限膨胀数十万倍,而趋近于一不可思议巨大形体之尺度。
(这是部灾难电影,是吧?这不是真的吧? )
然而k随即醒悟:早就没人拍这种陈旧过时、大量依赖特效后制的b级灾难片了。
现下时兴的那些“梦境娱乐”(dream entertainment),或称“梦境作品”(dream work),于古典时代末期所发展出来的原型,最初是叫作“模拟器”(emulator)或“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史料显示,此类原型多以一活动型密闭舱室或一头罩之空间呈现;借此将使用者之五感禁锁于其身处之舱室或头罩内。于此,使用者之知觉暂时与外界隔绝,而仅能被动接受该器械内部之程序设定……
那些虚拟的活尸。假的鲜血。赝品般的火光与爆破。那些以其人工加速度拉扯扭绞人体之脏器筋脉的,不存在的离心力场。那些像是全然违反人体力学之慢速舞蹈般的,追逐、打斗、弹跳与飞行……
但现在早就不时兴此类“假的”虚拟现实了。
它毋须虚拟。它“就是”实境。消费者下单网购仿古典时代名片《金刚》所重制的《金刚:2218复刻版》梦境作品;解压缩后,将主机延伸之类神经接线路连上“脊椎插头”(spinal plug),[1]再与自己的颈椎或腰椎啮合衔接——
不再“虚拟”。只有“实境”。程序内建之类神经生物包裹(simunerve serum)[2]将通过对脊椎与大脑之暂时性感染(temporary infection)全数接管使用者之感官。一如梦境,使用者将亲眼目击那不可思议之巨兽猩猩,确切闻到它的气味,抚触其皮毛汗水;甚至体会脑壳被击碎,血管筋脉遭拉扯爆破,体腔脏器被挤压,撕裂,瞬间摧毁之快感与痛感……[3]
但k知道,此刻眼前之异象,绝非梦境。
不是。不是古典时代的好莱坞b级灾难片。不是“虚拟现实”。亦非“梦境娱乐”。
那是一只巨兽。如假包换的超大型畸变水蛭。真实的,以其体节之涨缩蠕动,缓慢自我推进之软体动物。此刻,环绕着那巨大透明生物体,k正目睹,震中四周横遭波及之城市建筑,全像是大规模倾倒中的骨牌图案,自内里安静崩落,塌陷,化为粉尘。
(那是什么? )
(怎么可能?怎么会……出现这样怪异的生物体? )
k略做推演,心中立刻得出了可能答案。(是吗?真是那样? )理论上,如此规模之生物异变必然始自于演化法则之错误。唯有演化法则之错误,才可能在有限条件内创生出如此缺乏合理性基础之畸变种软体动物;亦唯有基因工程算法之更动,才可能触发演化时钟之逆行,从而竟重新孵育出这仅存在于恐龙时代之庞然巨兽。
k心中雪亮。很不幸地,如此后果,极可能来自他本人。
而这一切,全始自于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高层那道“内部清查”之谕令……
* * *
[1] 关于“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普遍采用脊椎插头可能导致之人体伤害,自该娱乐形式大受欢迎以来,即颇获媒体青睐。举例,美国abc电视台《世界纪事》(world chronicle)节目即曾制播《爱你入骨,玩你入脑——梦境娱乐有害健康?》专题报道,由资深记者s. carver采访、主播t. rankin主持,节目主要以纪录片形式探讨此一问题。由于深入医疗机构,对病患与相关医疗人员进行拍摄采访,报道画面极为真实,甚至颇有不忍卒“睹”之感,遂因此博得极高点阅率。资深记者s. carver曾于首集节目中如此播报:
……一般而言,尽管此类“梦境娱乐”使用手册均有标明:“务必以酒精棉片蘸取特制防锈培养液擦拭颈椎孔”“建议每月定期擦拭颈椎孔与脊椎插头,适度消毒,确保卫生”“使用后若有不适,请立刻停止使用并咨询医师”等警语;但事实上,此类标示却是一妥协之结果。据了解,此类“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普及之后,玩家们疑似因使用此类娱乐用品而致病之案例,时有所闻……
播报同时,该记者手持酒精棉片正对镜头;于其身后,中国杭州某电玩大赛场地上,数千名来自全球各地之参赛者正接上脊椎插头,同时联机进行竞赛。众人摇头晃脑,眼神或专注或迷蒙,场面颇为壮观。而主持人t. rankin随后亦对此进行说明:
……一般大众普遍怀疑:若是脊椎插头衔接处异常锈蚀严重,轻则造成情境错乱(真幻不分),重则亦可能导致使用者罹患程度不一之精神疾病。事实上,相关消费者保护组织亦曾多次代表此类受害者针对娱乐厂商提出相关诉讼;但由于致病机制并不明确,缺乏科学根据,诉讼结果均以败诉收场……
而于接续约20分钟节目中,则以记者s. carver访谈数位脊椎插头相关病变疾患为内容。其中令人印象深刻者,一位中年男子疑似由于脊椎插头故障,导致使用之“梦境娱乐”内容侵入脊椎,积滞于意识内,无法清除,遂失去现实感。该病患已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所有感官知觉无时无刻均遭禁锁于该“梦境娱乐”产品内容中;且由于该梦境娱乐为一日本公司出品,名为《巫咒》之鬼怪恐怖电影,是以若从旁观察,则该病患之脸容不时显现极惊恐之表情,或间有战栗、失禁等反应,处境悲惨,令人怜悯。
而于《爱你入骨,玩你入脑》报道节目首集后半,制作单位则安排访谈数位法律专家、社会运动者与医师,试图探讨此一现象于现实层面上可能的解决之道。举例,加拿大消费者保护协会理事长t.y. campell即于受访时表示,降低风险本是梦境娱乐厂商之责任,且必须事前预防,不能仅止于事后补救。campell强调,该协会将持续支持受害者对梦境娱乐厂商提出诉讼。而中国消费者协会会长h.d. lee则提出强制投保概念,主张政府应立法对“梦境娱乐”使用者强制投保:“无论从道德上或法律上来说,保费应由厂商全额负担。这毋庸置疑。”h.d. lee更主张提拨部分保费支持相关科学研究,以求早日确认致病机制。然而,针对此一致病机制研究,相关医疗人员受访时的说法却又令人对其进展不敢乐观。“这很不容易,因为它与传统医学或生理学研究完全不同。”台湾台北荣民总医院精神科主任黎耀辉即于受访时表示,相较之下,古典时代生理学研究仅需针对身体器质性因素进行爬梳,较为单纯。“但如果是‘梦境娱乐’出事,那就麻烦了,病例送来,第一步就是骨科、外科、精神科、神经科四方会诊;因为你很难确定问题究竟是出在哪一方面。是脊椎接头内部锈蚀损伤神经呢?还是整个暂时性感染过程里的程序错误?又或者根本是患者内在人格特质或心理创伤和梦境娱乐类神经生物产生了不良交互作用?”黎耀辉医师表示,光是从这点即可判断,梦境娱乐致病机制之相关研究,难度颇高,短期内意图获致重大进展绝非易事。此《爱你入骨,玩你入脑——梦境娱乐有害健康?》专题报道节目为连续5集,每集长约1小时,于2226年7月9日网络首播,每周播出一集,五周后播毕。
[2] 顾名思义,此类神经生物包裹为模仿人类神经细胞所构造之生物群组;一般用以植入人类之神经系统,以求取代、修正、增加或缩减人类神经系统之功能。而于“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中,此类类神经生物多半以古典时代流行性感冒病毒为基底改造而成。通过适当植入手续,类神经生物将会对人类中枢神经系统进行暂时性感染,并于感染期间影响该神经系统。
[3] 当然,于一般梦境娱乐或梦境作品中,快感与痛感皆为可调整状态。以痛感而言,当然亦可取消,将痛感值调降为零——事实上,这是多数玩家的选择,亦为默认值。而快感值亦可以相同方式调整。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此类虚拟之痛感与快感均可能导致使用者身心无法承受,于数次零星意外(多为心肌梗死)发生之后,相关单位对此遂订定有最大值之限制。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法之事却也随之而生;某些特别偏好寻求刺激之玩家宁可额外付费,会同技术人员进行非法“改机”,将快感上限值调高,以求心荡神驰之享受。久而久之,更有部分不肖业者于地下工厂大规模进行“改机”量产,于黑市中高价出售。于某些贫穷国家境内,此类黑市交易竟取代毒品功能,致使毒品交易之经济规模大幅下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中国台湾学者李正航(z.h. lee)曾以“机毒相克”名之,意谓若“改机”数量上升,则毒品产业之经济规模便随之下降;反之亦然。此外亦有新闻媒体谑称此类梦境娱乐为“穷人的可卡因”,颇为讽刺。
第4章
公元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k踱至桌旁,坐下,打亮立灯。白色灯光在他背后投射出巨大剪影。
他突然想起童年时代那些寂寞的夜里,一个人的手影游戏。这是狗。兔子。这是帆船。老鹰。空间中,暗影与暗影的交缠叠合……
(不,不对。他记错了。他根本没有童年。那么……那不是他自己的童年。)
(那是他不知由何处得知的,别人的记忆? )
人类联邦政府。国家安全会议。下辖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别称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内部清查”。一道下令内部清查之手谕。全面性大规模忠诚测试。根据k当时截获之情报,手谕内容堪称简洁直白,斩钉截铁——“线报显示,情报总署内部极可能已遭生化人解放组织间谍渗透,谕令署长t.e.会同国家安全会议人员成立项目小组,针对线报内容进行查证;且除t.e.本人外,所有第七封印人员皆不得参与该项目小组……”
换言之,情报总署内部,包括现任技术标准局局长k自己、研究中心主任murakami,以及第七封印纽约站站长p. auster、东京站站长mukoda、伦敦站站长i.a.等等,这些过去惯例参与高层集体决策之第七封印高阶官员,此次皆已直接被排除于项目小组之外了。
越级清查。这必然明示,国家安全会议已全然不再信任第七封印之高阶官员了。
对比于以往,这确实极不寻常。但话说回来,关于生化人间谍渗透所造成的困扰,此亦非首例;因为相较于过去,尽管越级清查规格之高前所未见,然而本质上一切依旧,因为那项目调查(抓内贼!)之种种,皆直接相关于一了无新意之主题——那从古典时代起便持续困扰政府部门的,关于“如何辨识并捕捉伪扮为人类之生化人”之方法。
k定了定神,望向前方。
他看见自己无血色的脸。
他的倒影,鬼魅般悬浮于玻璃窗外。
k起身至玻璃窗前,凝视着自己距离外的幻影。穿过那铅笔素描般的淡漠人形,他看见天际线处,透明水蛭巨兽依旧接续爆破着四周建筑。
水蛭。灾难必与血色素法有关。k想。而血色素法,又直接导因于生化人筛检之古老议题——
(一如狙击镜之照看。自茫茫人海中,将伪扮为人类之生化人准确锁定。逼近,逮捕,监禁,用刑,以儆效尤……)
这不是新鲜事了。回顾起来,此一历史悠久之争议,期间曾横跨数十年,历经各式人权团体、利益团体、社运组织、学界与政府组织、政党政客之权力角力;而于2150年代,亦即距今约近70年前暂告中止——公元2154年3月,于其时人类联邦政府总理k.d. wu主导下,泛称“种性净化基本法”(the law for the racial purity of the human race)之宪法增订条文修正案业经国会议决,正式通过。自此,相对于其他非人类之“类人物种”——包括较为古老的“机器人”(robot),目前主流类人物种“生化人”(或称生化复制人,bio——synthetics),以及较为少见的“合体人”(或称人机合体人,cyborg)等等——“种性净化基本法”明确保障了人类作为唯一优先物种之权利。且为确保法律与时俱进,基本法亦于一定限度内授权予人类联邦政府,得视情形弹性规范人类与其他“类人物种”间之法定差异。
而一切法定差异,均须以成文法为之。
易言之,人类与生化人究竟有何差异,如何识别,皆必须明定,见诸文字,不容有任何模糊暧昧之处。
是以,原则问题既已解决,进一步任务必然即是此“法定差异”,亦即所谓成文法细则之订定了。
然而这正是难处所在。有何方式,能帮助人们准确区分“生化人”以及“真正的人类”?
究竟该借由何种方法,何种技术,方能精准辨识生化人与人类间之差异?
第5章
(画面消失后。)
(暗夜荒野。全黑。静止。)
(亮白色片名字样缓慢浮现。)
最后的女优
(字幕片:2211年3月25日。)
城市闹区。大街一侧,巨兽泄殖腔分支般的狭长小巷。五光十色的店家招牌,墙上、铁门上各式涂鸦张牙舞爪。经过周遭建筑之遮蔽与稀释,天光被磨去了刺眼的锋芒;整个画面陷落于一柔和忧郁的冷色系滤镜中。
现场收音。
近午时分。多数商家已开始营业。路人们疏疏落落移行于巷道中。盖着防水布的摊车被推挤在骑楼一角。情侣们躲在防火巷暗影处拥吻,摸索着彼此的身体。
风轻轻刮卷着地面的纸屑与落叶。
杂沓的市尘之声。交谈。呼喝。大街上反射而来的车声喇叭声。机器轰隆隆的运转。亮着灯的夹娃娃机。电子游戏机叮咚作响的音乐……
女孩走了出来。她看见摄影机,对着镜头笑了笑,打了招呼。
“早安。你们辛苦了。”
“早安。”
“早安。今天穿得很漂亮啊。很可爱呢。”
“啊,谢谢,谢谢。听你这样说,很开心呢。”
是eros。eros笑了。那笑容如此纯真,像是真心因对方的赞美而感到喜悦。
由寒暄内容听来,除了手持摄影机的摄影师之外,另有一导演在场。
然而该导演并未入镜。
摄影机跟在eros身后。一行人上了路面电车。离峰时间,电车上虽无空位,却也并无其他站立乘客。
eros站至车厢中间,单手拉住吊环。
光与阴影柔和并存于她的脸。
仿佛某种爱抚,镜头倾侧,摇晃着跟到一边。
“今天是见面会吗?”
“是啊,是见面会。”女孩点头。发梢轻拂双颊。
“见面会要做些什么呢?”
“握手啊,签名啊。和影迷们合照。看看公司怎么安排吧。”
女孩沉默下来,转头看向窗外。递切的窗格里,街景如幻灯片般快速流逝。“而且,”女孩开口,“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会了呢。”
“确定不做了?”对话者似乎并不意外。
“嗯,是啊。就不做了。”女孩摇头。
“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不能说不喜欢啦……”女孩稍停,“但你也知道,实在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也只好离开了。”
化了淡妆的女孩看来清丽可人。然而此刻眉眼之间似乎颇为落寞。
“别这样嘛。真的不考虑继续吗?大家都非常喜欢你呢。”
“他们以前或许喜欢我,现在也或许还喜欢;但——”女孩低下头,再度陷入短暂沉默,“嗯,总之,”女孩说,“那已经不是我的意愿的问题了。”她语音低微,“更何况,我想,他们也未必真那么喜欢我吧……”
(咔。)(画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