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御九先前与他谈论起温雪尘来,只模糊地提及“温师兄可能不在人世间了”,当时的徐行之还并未对世界之识产生怀疑,便想或许温雪尘是因心疾早逝,亦不无可能。
然而现在,温雪尘实实在在的死亡摆在了徐行之面前。
而且这个消息还是已经嫁与温雪尘为妇的周弦带来的。
徐行之怀疑原主的身体与记忆已经对他浸染过深,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为何会痛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
徐行之记性尚可,他知道各门所戍守神器的名称,也记得清凉谷看守的神器名为“太虚弓”。
据陆御九说,他手下的鬼奴里有几个清凉谷师兄,这便意味着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参与盗抢神器之事。
而以徐行之现在对温雪尘的了解,他冷情理智,为正道处处图谋,耗尽心血,就像徐行之最初做出的判断,此人绝不可能做与正道悖逆、有损师门之事。
可以想见,如果陆御九与清凉谷其他几人私自盗窃太虚弓,被温雪尘发现……
种种可能像是翻泡的开水一样层层涌上来,冲击得徐行之眩晕不已。
他冲口问出:“他是因为‘太虚弓’——”
话一出口,徐行之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根。
剧痛让他恢复了理智,但不该说的话也已然说出了口。
要是平时的徐行之,即使是面对心思不深的周北南,也会循循善诱、徐徐图之,从他口中套话,绝不会如此大胆地直切主题。
假如世界之识骗了他的话……假如当年孟重光他们盗窃神器之事并非如徐行之事先推想过的那样,自己这样发问,岂不是……
思及此,徐行之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像是有虫子沿着他后脊梁骨往上爬,背上的肌肉紧张得一跳一跳。
周北南那厢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起来,竟是在笑。
“……太虚弓?……”周北南喃喃重复着这三字,“太虚弓……好一把太虚弓……”
徐行之一瞬间有些迷茫。
难道他记错了?清凉谷镇守的神器并非“太虚弓”?
周北南侧过脸来盯住他,唇畔竟隐隐在颤,眼中血丝遍布:“……你不知道?”
被逼视着的感觉并不好,徐行之喉结飞快滚动了一番,思索着该如何把刚才那句话的漏洞填补上去:“我……”
周北南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把他的辩解生生压回了喉咙里:“对,对,我忘记了,你的确是不知道的。……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
他用尚能动弹的那只手狠狠撸了一把头发,咬牙切齿地笑道:“没有什么‘太虚弓’,从头至尾,都他妈没有‘太虚弓’。”
徐行之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冻结了那么一瞬。
“……什么意思?”
周北南轻声说:“神器是假的。……四门神器,全都是假的,真正的神器,早就在千年前的神魔之战中毁掉了。”
徐行之脑袋里嗡的一下。
既然如此,在原主记忆中曾出现的所谓“神器赏谈会”……
他并不愚笨,只在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许多事情。
——当年廿载大胆作乱,扰得烽火狼烟、天下大乱之时,清静君岳无尘横空出世,一人一剑,换来四海升平,万几清暇,是何等的风光煊赫。
然而,如果神器本体仍在,四门明明只需请出神器、加以镇压即可,为何修士们还要战得如此辛苦,还需得清静君来力挽狂澜?
至于那借以炫耀战力的神器赏谈会,想想便知,名为清赏盛事,实则是虚张声势罢了。
若当真是有压倒性的底气,又何必要靠炫耀来展现呢。
徐行之迅速梳理着思路。
——孟重光他们盗来神器,想要派上某种用途,却发现神器不顶用。神器被窃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住,因此周北南和孟重光他们便只能束手就擒。
为了不叫四门神器均为赝品的秘密泄露,同时也为了加以严惩,四门才决定将参与此事的弟子才被投入蛮荒。
徐行之觉得这个解释相对说来比较圆满。至少世界之识在这一点上没有欺瞒他。
可周北南的某句话还是叫他有些在意。
什么叫“……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
原主在神器失窃前离开了风陵山?
徐行之正在心中勾画时间的脉络,便听得门轴再次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
孟重光身着风陵山常服,迈步走了进来。
一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登时想到了那个叫他神思紊乱地昏了四天的吻,后背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还有些呼吸不上来,嘴里仿佛又品到了那点清甜滑腻的味道。
孟重光似乎并不为徐行之的醒来和周北南的到来而惊讶,立在门口,负手而笑:“周师兄。”
这三个字唤得既温煦又动人,但周北南只一听便觉头皮发麻,暗地里“操”了一声后,硬生生把自己从情绪里扯离开来:“得得,我这就走。”
他走的墙,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但徐行之分明看到,在临走前,周北南回过头来,不无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
这一眼下去,头皮发麻的感觉就爬上了徐行之的脑袋。
在地上坐了这么久,徐行之身上也攒起了点儿劲。他扶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爬起来到石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壶晃了晃,里头的茶水早干了。
他把从刚才起就抓在手边的折扇放在桌案上,按照先前记忆里那样驱动灵力,将折扇幻化出了那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酒壶。
孟重光也跟着坐到了桌边来。
徐行之满满倒了一杯,可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就被孟重光按住了杯口。
他目光里隐有不快:“师兄,别用这个东西。”
孟重光的手指就拦在他嘴唇与杯沿之间,这叫徐行之想到了某些不大好的事情,本能地朝后避了避:“……为什么?”
孟重光抿抿唇:“……他走了之后,你总喝酒,后来嫌酒不够,才用做储物戒指的办法做了这储酒壶。”
徐行之着实渴得慌,也没细想“他”所指的是谁,端着杯子绕开了他的手:“我现在没酒瘾,就是解个渴。”
把杯子送到嘴边时,徐行之特意换了个方向,没碰着孟重光刚才用指尖压着的地方。
孟重光眸光又暗了暗。
在他喝酒时,孟重光直盯着他在薄薄皮肤下来回滑动的喉结看,过了一会儿,他突兀道:“师兄,你和周师兄有很多话说吗。”
徐行之差点呛着,点滴酒液从他唇边淅淅沥沥流下,顺着下巴一直流进他衣服里去。
他身上只着一身里衣,酒液流下时,他眼疾手快地扯起襟口,免得把衣服染污了。
看到从他领口里透出的那抹白,孟重光的舌尖往合并着的牙关上一顶,迅速俯下身去,在徐行之露出的锁骨廓线上轻轻一舔。
徐行之一个激灵,猛地用单手合住了敞开的襟扣,可做完之后又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像大姑娘,只得盯着孟重光,目光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孟重光的手臂却不退反进地握住了徐行之的腰,捏揉着他侧边沟壑明显的腰肌线条,相比于他这个正大光明的动作,他注视着徐行之的眼中却浮上了一层委屈的薄光:“重光只是想帮师兄做一下清理。”
原主的记忆,直到梅花树下被孟重光这个小混账强行下口才被打断。
虽然徐行之很不想看接下来的场景,但现在被孟重光贴到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孟重光的关系到底进展到了何等地步?
是否真的已经……
当徐行之还是徐屏时,他没少进那些卖春寮销金窟,然而他只是觉得那里的姑娘漂亮养眼,听她们唱个淮扬小调已是心情通畅,至于更近一步的事情,他想倒是想过,然而父亲在别处待他宽松,唯独在男女之事上要求甚严,徐行之本人对此兴致又不是很高,因此他对此是半分经验都无。
现如今,他没能抱到温香软玉,倒是被一个男人搂在了怀里,这种滋味委实奇异得很。
想到父亲徐三秋,徐行之又一时恍惚起来,推拒道:“……别抱着我。”
孟重光不想会受到徐行之的拒绝,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也不讲话,一双眼睛里缭着薄雾,手指却铁石似的扣在徐行之侧腰,丝毫没有要撤开的意思。
徐行之自然是不敢开罪孟重光,瞎扯了一个借口:“我几日未曾沐浴过,你这样……”
孟重光贴住他,声调温软:“师兄放心。师兄卧床这几日,我每日都有给师兄擦身换衣。”
徐行之:“……”
倘若不知道孟重光对自己的心思,徐行之肯定会在心里暗夸这孩子孝顺。
然而知晓真相后的徐行之只觉脸上烧得慌。
孟重光却似乎尤嫌不足,把声音压低了,凑在徐行之耳畔,浅浅吐息道:“我也确认了一直想确认的事情。”
徐行之觉得被他攀附到的每一处皮肤都火烧似的发着热:“……什么?”
“我一直在想……”孟重光亲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垂,满意地看到被亲吻的地方涨红起来,才小小声耳语道,“师兄这些年都和九枝灯在一起。我怕那九枝灯欺负师兄,所以我悄悄试验了一下……”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有点不祥的预感。
孟重光诱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尖滑了过去:“师兄很紧。我好高兴。”
徐行之脸色陡变,立即挣开孟重光的胳膊,起身倒退数步。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徐行之只觉凳子与臀部摩擦的地方隐约生出了异常之感。
察觉到徐行之的抵触,孟重光垂下眼睛,似是有些低落,但他很快抬起头来,眉眼间尽是晃人的明媚笑意:“……跟师兄开玩笑的。”
徐行之只觉耳朵烧得紧。
自从孟重光那一吻落下来,把他再度推入原主的记忆识海之中后,越来越多的事情超出了徐行之的想象与控制。
眼前的孟重光,可以说是他最大的麻烦和变数了。
……孟重光若是真同原主有那种情愫,那自己莫不是也要……
好在徐行之向来想得开,不消几个瞬间便做足了准备。
孟重光与原主哪怕已经翻云覆雨过,那也是原主的事情;他若是想再要,自己除了顺从,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好走?
左右这是原主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孟重光若要,便随他要去。
想通这一点后,徐行之也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段故事实在是太过全情投入了。
——既然孟重光已经知道蛮荒钥匙碎片的位置,那么自己唯一的先知优势也不复存在,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名看客而已。
而且,自从上次在虎跳涧留名,从周北南那里得知蛮荒外的年号与他原先所处之地的年号相同,徐行之便燃起了一股希望。
或许……或许他也生活在和这群人一样的现世,只是彼此两不相知而已。
如果能借靠孟重光的力量回到现世之中,他便能寻找他的家人了。
这般想着,徐行之定一定神,便又坐回了桌边,自行斟酒。
离开孟重光,徐行之根本出不了蛮荒,所以挣扎亦是无用,倒不如闭目享受。
孟重光确认徐行之并未生气,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次贴近他的身体,目光中隐有祈求:“师兄,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可否原谅重光当年做下的事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