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厅不是正式的会面场合,是以隔音效果并不好。四周笙歌渐起,间杂着女子的柔曼轻笑。
良久,似是终于意识到失礼,宋衡唤出她的花名:“春娘。”
春娘的语调客气而生疏:“此次竞价,多得宋大人相助,杏春馆感激不尽。若大人有何要求——”
宋衡恢复了一贯的冷意:“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杏春馆不作伤人利己的买卖。宋大人暂时想不到要求也无妨,以后总有机会。”
宋衡抿了抿嘴角:“竞价之法是由新任户部侍郎裴祯所提,你若真要谢,不如去谢他。”
春娘轻声一笑,从善如流:“我记下了。”便再没有多余的话。
宋衡敛目,细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我已上奏陛下,陈述了诸多青楼乱象。想必不久后官府便会告示百姓:强抢民女为妓者,轻罚千金,重则流放。”
春娘眸光微闪:“宋大人有心了。”
宋衡没有理会她的虚与委蛇:“朝廷一直将青楼女子归为贱籍,我会尽力,让你们回到民籍。”不再等春娘开口,他便径自越过她,朝门口走去。
明明腻烦了她的虚伪,可行至门前,还是忍不住停下。
“这些都是我欠你的,还完以后我自不会再来打扰你。你不必觉得这是负担。”
春娘眉心一动,却一句话都未说。只眼睁睁看着宋衡离去的背影,模糊在一路的灯火阑珊中。
恍若昨日。
宇文凉收到泰禧帝的信时,木木已出了月子。
在方嬷嬷的安排下,木木每日食补,身体大有恢复。唇色红润,不再苍白,发质浓密,不比稀疏。她趁势提出想要亲自哺乳依米的想法,宇文凉没有反对。方嬷嬷便将原先的奶娘辞退,同时替木木更改了食谱,添了不少鲫鱼猪蹄。
木木不喜猪蹄,尽管方嬷嬷除去了膻味,但她每次喝汤时,仍旧要捏着鼻子。
宇文凉知道她这样不是因为为难,便也未拦她,说些别喝的话。他总是坐在她身边,静静等她喝完,眉梢带笑。
木木从他怀里轻轻抱过孩子。如今她的动作已很娴熟,神色间却不改小心。她逗弄了依米一会儿,让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她。
依米还小,眼下并不会笑。宇文凉在一旁看着,眼前不由现出她长大后的模样。
亭亭玉立,两靥生春。所幸他也生得不差,要不然,小姑娘长大了恐会埋怨他。再转念,想到日后依米对宇文承的容貌有所羡慕时,嘴角无意识就牵出丝丝笑意来。
木木抱着孩子,见他没有出门的意思,好奇道:“将军今日不去军营吗?”昨夜他难得住在营中,至早方归。
宇文凉笑道:“春耕既起,最近无须操练。”往年他还需一月才回来,军中尚无大碍,如今更不必提。
木木想了想,第一次开口询问他的私事:“今早时,我看见将军拿了一封信,信差神色似是,恩,有些着急?”
这一月宇文凉对木木有问必答,无非就是希望她能试着再多问些。所以没有瞒她:“信是陛下送来的。”顿了顿,“他想知道我对征西的看法。”
木木一愣:“征西?”思索了一会儿才领会了这两个字的意思,眨了眨眼,“将军是要出征了吗?”
宇文凉忙道:“只是一个计划而已,一切还未定下。”
木木低头看着依米,见她还睁着眼,聚精会神的模样,好像在偷听父母的对话。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鼻尖。
依米仍旧没有笑,却打了一个小哈欠。木木注意到她目光涣散,想来是要睡了,便抱着她进了内室。小依米睡之前,总会犯饿。
宇文凉见木木仿佛无人般,就将他晾在了这里。一边想着她的胆子确实大了不少,一边却想,这胆子还不够大。
知道她在哺乳,自己不好进去,便在外间立了半晌。估摸着依米已经睡着,木木却还未出来,心中一奇,正欲往内室走,恰听到了木木的话。
“坏人。你爹爹他真是个坏人。”
宇文凉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恐是笑声过大,木木的低语戛然而止。他便走了进去,见木木正俯身半趴在红木婴儿床的边上,一脸郁郁。
她看宇文凉进来了,只轻哼了一声,便继续看着孩子,没有理他。
宇文凉坐在她身边,教她:“坏人不算什么厉害的话。你若想要解气,不如喊我混蛋。”
木木睫毛一闪,没有说话。
宇文凉一脸认真:“方嬷嬷她最是守礼,怎么可能教你骂人的话?你不如——”
木木有些受不了他的厚颜,转头盯了他一眼。
宇文凉一笑,耐心道:“不过两个字,说出来就好了。”
木木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又指了指依米,让他不要打扰女儿的休息。
宇文凉注意到木木眼下的青色,猜想应是昨夜依米吵闹,让她无法安眠。不再执着于让她骂他,低声道:“我昨晚也未休息好,不若一道躺一会儿吧。”
自他回来已一月有余,却还未与木木真的同床共枕过。
木木眼底生出一闪而逝的笑,面色倒很平静。撇撇嘴:“您先休息吧。我再陪会儿依米。”
宇文凉哦了一声,慢慢道:“这样一起陪着她,也不错。”
木木又哼了哼。宇文凉觉得她可爱得紧,想笑,却不敢。担心她会错了意,而他又并不擅长解释,便只得默默望着她。
木木本就嗜睡,加之夜里常被闹醒,精神更有些不济。趴了一会儿,看着依米的目光便不大清明,眼皮变重,神思昏沉。
宇文凉小心将她扶了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宇文凉轻轻一笑。他就知道她熬不住。
替她褪去衣服和鞋袜,尤其是那稍显繁复的外衣时,宇文凉尽量将动作放得很轻。木木不喜发髻,嫌它笨重,只稍稍绾了绾发。起先方嬷嬷不许,说是不合规矩,却拗不过他与木木两人。
木木的青丝乌黑浓密,垂落在身侧,极易被衣上的小扣钩住。他怕扯疼她,扰了她的梦,一举一动皆很小心。
轮到自己时,便无那样多的讲究。宇文凉拉过被子,将其盖在两人的身上,又替木木掖了掖被角。
他紧挨着木木,近到可以看清她的睫毛。他突然就有些好奇她睫毛的根数,便也真的傻乎乎地开始数着。
才数到第八,木木忽然将眼睛睁开,直直地看着他。宇文凉一呆,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木木看着他的表情,一下笑得很灿烂,眼睛弯弯地对着他。
她稍稍往前,亲了亲他的唇角,迅速地低语道:“混蛋!”然后立刻往后退,将眼睛闭上,“我要睡了,不许吵我。”凶巴巴的语气,嘴角却偏偏带笑。
宇文凉看着她的笑,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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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玉笙
宇文凉醒来时,木木还未醒。他看了她一会儿,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睡熟了。嘴角一翘,轻轻伸出手来,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
一月,与她相处已有一月,他才稍稍踏实了些,才敢相信这不是梦境。他不信鬼神,轮回之说于他亦只是安慰,可他却偏能再见到她。
他又靠近了木木一些,然后闭眼闻着她的呼吸,仿佛触到了真实。
半晌,宇文凉方才起身,避免穿衣的悉索声会吵醒孩子和大人,他便取过衣物,拿在手中,身上只着单衣,并将步伐放得很轻。
到了外间,他慢慢将衣服穿好,收拾妥帖。打理衣袍时,他记起了木木的喜好,便抬了抬衣袖,果真在边角上寻到了依米花的纹样。
宇文凉出来时,方嬷嬷正在廊下打盹,仆婢不知去了何处,未见踪影。宇文凉皱了皱眉。他常年在外领兵,身边并无称心的长随,军中兵士又不能随意出营——卫兵倒是可以,但他们一直待在军中,行事一板一眼,并不擅长解决内院琐事。
岑伯善于识人,不如请他选些人送到雁城来。宇文凉一边想,一边走到方嬷嬷的身边,准备将她喊醒。
方嬷嬷这几日身兼数职,难得休息,宇文凉面显犹豫,不愿扰她这一时的清净。但木木和孩子还在内室,无人在侧实为不妥。
所幸方嬷嬷朦胧之中听见了人的脚步声,自己睁眼清醒了过来。见眼前的人是宇文凉,忙想行礼,却被他止住。
宇文凉向她指了指内室,方嬷嬷会意。他又顺势将自己的想法与她一提。
方嬷嬷目露迟疑:“这些仆婢虽算不上满意,但服侍起来尚能可用。毕竟,这屋子算不上什么深宅大院……”话头突然停住,方嬷嬷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她想,木木被他安置在此处,无名无分。若是直接从昌邑的将军府调人,只怕有些不妥。她担忧奴大欺主。
在方嬷嬷眼中,木木的身份再高不过一个姨娘,所以事关妻妾时,她才会有那样的反应——比如不告诉木木“妻”字如何念。
宇文凉回身看向内室,神色恍惚。若连下人都这样看待,那她呢,她是怎样想的?模糊间,他忽然记起了她的反应。他唤她吾妻时,她只是笑,翠眸碧绿如春,却看不到伤心,也看不到高兴。
司徒钊把玩着手里的玉笙,以指骨轻扣笙斗,仔细聆听其中的些微变化。半晌,朝掌柜摆了摆头:“换另一个来。”
新的玉笙倒颇合他意,只除了样式。
“可否在笙斗上刻一朵含苞的茉莉?”
掌柜笑道:“刻是能刻,只是您得再候上几日。”
司徒钊也笑:“一月内总能刻出来吧。”
掌柜忙道:“三五日便可。到时草民派个伶俐的小厮,直接将玉笙送到贵府上,您看如何?”
司徒钊正欲说好,却被人横插一言:“这不是我昨日定下的那支吗?”
掌柜觑了一眼司徒钊的神色,见他面上虽仍有笑,却未达眼底。心中虽有忐忑,语气尚算波澜不惊。
“成公子说笑了,您的那支还在周匠人那里,后日便能送到府上了。”
成荃目光轻佻地走到两人跟前,随意伸了伸手,想径直将玉笙从司徒钊的手里取过来。
司徒钊笑了笑,稍稍往后一退,微微侧身,把玉笙递给了掌柜,又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淡淡道:“麻烦掌柜了。”
说完看也不看成荃,转身便走。只留掌柜在身后连连应是。
成荃啧了一声,幽幽道:“看来这支真不是我的。”
掌柜唯有赔笑:“您这是贵人多忘事。”
成荃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打开,一边嘁笑,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物什:“你这鹤琴斋,我也算是常来,可怎么总就遇上不顺心的事?”
司徒钊脚步微顿。
掌柜朝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自己继续对成荃陪着小心:“您不如先坐着休息休息?最近店里恰有新进的雀舌,这就给您端上来。”
成荃微摇着扇子,笑道:“你们倒是阔气,竟然还有贡茶。”
“诶,不过是小本生意罢了。成公子不嫌弃就好。”
司徒钊听着两人一来二往的对话,嘴角一提,生出一丝讽笑。果真是昌邑的纨绔子弟。
门口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善,忙弯腰替他将门打开,却正好有人进来,且还不止一人。
先进来的是位女子,生得娇小玲珑,姿容姣好,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世家风范。司徒钊不与她争道,将目光下意识移开,恰好望见了后一位。
神色稍稍和缓了些:“宋大人。”
宋衡朝他微微颔首:“司徒将军。”
先来的女子本向前走了几步,听得司徒钊的名号,忽然停住,回身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语气却很矜持:“不知您可是长平军中的那位司徒将军?”
司徒钊心中一讶,余光扫见成荃正皱着眉向他们走来。联想姓氏,司徒钊隐隐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待她更客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