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恶意。
喻见寒注视着他,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待上两日,直到确保他们无害人之心。
谢迟猛地抬头,他似乎被这个草率的决定惊到了,有些迟疑:可是那紫训山怎么办?
就如阿谢你说的那样,让他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喻见寒难得开了个玩笑。
谢迟却没给面子地弯下嘴角,他垂眸,声音有些涩然:多谢。
多谢你能顾及我的想法。
喻见寒不置可否,他眸中含笑,刚想开口,下一秒却微微拧眉,压低声音道:有人。
果不其然,门外传来了踢踢趿趿的脚步,窗前一个瘦小扭曲的黑影晃过。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由远到近,愈发清晰,最后停在了门前。
那个东西,就在门外!
笃笃
规律的两声敲门打破了沉寂的夜,谢迟警惕地站起身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是片刻的沉默,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下来。不知为何,谢迟总觉得有一种极其浅淡的血腥气,正顺着门缝渗了进来。
随即,一句熟悉的声音响起,迟缓中带点不可言说的鬼气森森:谢哥哥,是我。
现在就来了吗?
早就知道小孩非人的身份,谢迟便对他们的深夜造访早有预计。
也许曾经就是这样,他们故意派老弱妇孺在路上假装遇险,等到骗来旅人后,趁着夜色取其性命
这便是大部分怨魂夺命的通用手段。
但谢迟与喻见寒,可不是什么好啃的软柿子。
谢迟上前径直开了门,却见那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门前。
小孩苍白着脸,小心地捧着摇曳油灯,见到谢迟,他拘谨地低下了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谢哥哥,我一个人睡不着。他轻声开口道,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啊。
谢迟盯着他小小的发旋,只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围的沉寂几乎要将人溺亡,终于,青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微微勾起唇角。
他侧身让开了路,露出了暖意融融的屋子,缓声邀请站在无尽黑暗中的孩子:进来吧。
小赵昭漆黑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抹微笑。
谢迟也想不通,一切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
只见偌大的拼凑床铺上,里面坐着喻见寒,中间的谢迟半靠着土墙,而外面的小孩盘腿坐在床沿边,身上还裹着蓝布旧被。
一大一小两双眸子注视着中间的青年,只见他垂着长长的睫羽,轻声读着手中的《九州轶事》。而两人端坐一旁,活像是学堂上听先生念话本的乖巧孩童。
谢迟异常清醒,身侧的孩子早就生机断绝了,但在暖黄的烛火下,他的心就像是浸泡在温水中,温和中带点酸涨,根本生不起任何的警惕。
许是喻见寒在身边,让他觉得足够安心吧。他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异样,都推到了剑尊大人身上。
总归,他绝不会让我被怨魂给生吃了。
这般想着,他只觉眼皮愈发沉重,意识开始朦胧起来,不知道为何,他心头一松,脑袋却是径直撞上了身旁人的肩膀。
就像是长时间悬浮半空后,终于落了地。谢迟终于在昏暗的灯火下,靠在那人肩上,阖起了双眸。
手中的书卷顺势滑落,落在床上,砸出轻微的响动。
喻见寒肩上一沉,他微微侧头看着那人,眸中是极其难懂的晦暗神色,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叹息。
他指尖掠过一丝黑气,谢迟的头微微一沉,坠入更深的梦境。
身旁的小孩却像是了然一般,他对喻见寒这般的举动熟视无睹,只是自顾自地掀开被衾,慢慢寻来了鞋。
喻哥哥,我真的很高兴。他在烛火前回眸,那双清澈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眼泪却霎时落了下来:谢哥哥欠我的故事,还清了。
说完,他挺直了脊梁,慢慢地向着门口走去。
木门吱呀作响,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小孩迈出了最后那一步。
他彻底从暖光中剥离,步入了黑暗。
在被夜色吞噬那个瞬间,他骤然回头,直直对上了喻见寒望过来的星眸。
那一刻,喻见寒看见他笑了起来,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
谢谢。
真是个别扭又害羞的孩子。喻见寒也缓缓勾起了唇,他垂眸轻笑,却不知为何,眸中有些热。
我也是,谢谢。
第11章 朝鹿(一)
第二日,谢迟醒了个大早,他于清晨的朝雾里行走,寂静的街道有一种诡异气息在弥漫,让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赵家村早已是无人的坟冢。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着,突然,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嬉笑。
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就像是什么开关被触发了一般,霎时,大戏隆隆锵锵地拉开了帷幕。
喧哗声、泼水声、叫喊声在不远处的迷雾中炸开,活像是平地里突兀起了个集市,诡异地热闹起来。
谢迟寻声谨慎地过去,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嗒哒的脚步,匆匆直冲他而来。
那脚步是在他身后几米处凭空出现的,急促且目标明确,让谢迟避无可避。
我倒是看看,你想做什么!
他一狠心,猛地转身,手中捏起了法诀,正准备出手时,却又生生刹住了
谢公子,快让让!我赶着送盆过去呢!林二嫂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迟卸了手上的力,他愕然地看着女人面带喜色,捧着硕大的木盆,着急忙慌地越过他,没入前方白雾之中。
雾中光暗摇曳,人影扭曲,像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抬着什么东西。
谢迟上前两步,来到恰好能看清的距离,刚待没一会儿,又听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他警惕回头,却见喻见寒跟了过来。
吓我一跳。谢迟松了口气。
喻见寒露出了带歉意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前方,眉间有些凝重:这是
只见一只肥头大耳的猪被四脚朝天地绑在烤架上,周围的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备着柴火、木盆,铁锅里烧起了热水。
这是凡间的习俗。人们会在年初买一只猪崽,养满一整个年头,好吃好喝地喂着,等到它最为膘肥体壮的时候,便宰了大家一起分享。这种就被称为杀年猪富有生活经验的谢迟向喻见寒解释道。
杀年猪,是极其隆重的活动,通常都需要选上个喜庆的日子。
这种农家牲畜自然入不了仙门大宗的食谱,像是承昀宗这种的大派,就连入门弟子吃的都是灵兽肉,啃的都是灵果,该不会
谢迟看着喻见寒注视前方的视线,心里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堂堂的剑尊大人,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坏心眼地揶揄道,唇畔边带着促狭的笑意。
喻见寒思考了一下,他抬眸,认真回答道:我吃过。
见谢迟微微怔愣,却见剑尊转头看向了那边热闹哄哄的场景,思绪似乎飘向了那渺远的过往。
我吃过肉馅的包子他轻声道。
*
小孩,来吃包子了。青年将高束的马尾甩到身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
少年喻见寒从睡梦中睁开眼,他很快清醒过来,迟疑着接过纸包。
你不吃吗?少年看着那人一身干练的粗衫,脸上还有未擦拭的泥印,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在泥坑里打了个滚。
那人却是摆摆手道:我才不需要这种世俗之物呢。他翘起了尾巴,又换上了一副得意又自矜的模样:这可是刚出炉的肉包呢!你赶紧趁热吃。
肉包?少年捧着微微烫手的纸包,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肉。
那人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生物一般,震惊到一双凤眸微微睁大:猪肉啊,凡间的包子还能是什么肉
他又想起了面前这个小剑修怕是一直在山门内修习,从未涉足过凡尘,如今头一次来,还是如此狼狈,心里又不禁有些爱怜。
他换了和蔼长辈的口吻,低声哄道:行了,你别管它是什么肉了,小孩家家的,吃饱了才能长个儿。
少年喻见寒却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默默揭开油纸,往白胖的包子上咬了一口。
包子上落下了一个牙印,可见里面料很足,是实心的白面。
喻见寒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这个肉包子,与他前些日啃的馒头,似乎没什么区别。
青年的脸色一瞬僵硬起来,他干巴巴地建议:你要不再咬一口?
喻见寒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却是低头慢慢嚼咽了口中的馒头,又往包子上咬了一口。
待青年看清肉包剩下的模样后,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找黑心商贩好好理论一番。
可以啊,虎落平原被犬欺,卖假包子还能卖到你太爷爷头上来了!
不知道孩子正改善伙食长身体吗?这么欺负人!
等他正准备离开去讨教一二时,衣摆却被轻拽住了。
他低头,却见少年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他举着被一分为二的包子,展示着正中间那零星的肉沫,笑了起来。
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宛如水中洗涤过的星子,他欣悦地像是真正的孩子,脸上泛起薄红:阿谢你看,我吃到了。
它真的很好吃。
*
谢迟不太明白,怎么一句肉馅的包子,就能让剑尊大人露出怀念的神色,但两人却远没到深究的熟稔程度,他也默契地没有追问,只是又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极其冷静地道出了最大的破绽:可是,杀年猪往往是在岁末年终,怎么可能是现在的初秋时节?
话音落下,就像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周围的迷雾缓缓散去,景物像是枯叶凋落一般,片片褪去伪装,又逐层染上完全不同的色彩。
谢迟冷眼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村民,看着他们身上的秋裳化成了厚重的冬袄,脸上泛起了被冻伤的红晕,在互相吆喝时,嘴中甚至哈出了热气。
村民似乎无知无觉,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喜气洋洋地做着准备工作。
喻见寒低头看了眼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粗布衣衫,微微皱眉。
别看了,这是怨鬼围。死后怨气极重的地方,便会出现死循环一般的结界。在其中,鬼魂的力量最为强大,而就算他们不动手,怨鬼围也能将误入的人生生困死。
讲解完了,谢迟嗤笑一声,他随手摘了一片叶,蓄力往上一掷。
果不其然,叶片如利箭般飞驰,却在半空中骤然被撞下上面就像是盖着一个隐形的结界,阻止一切事物来去。
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眉心终于有了几分凝重的神色。
但是
谢迟怎么也想不到,当把戏被揭开后,恶鬼不仅没有撕破脸皮,反而更加自来熟了起来,就好像自己和喻见寒,真的就是赵家村里的一员,是他们极为熟悉亲近的老友。
阿谢,你还愣着作甚?快和小喻去找些柴火,水还不够呢!
负责烧水的林二嫂得空抬头,一眼就望见他们了,她薅起袖子,正从铁锅中舀起一瓢热气腾腾的烫水。
阿谢
喻见寒微微侧头,却见谢迟神色冷淡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魔头冷酷地解释。
好的,于是喻剑尊也不动了,老老实实当起了木头人。
好一会儿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不帮忙就没肉吃!
林二嫂一个回头,见这俩不省心的还杵在那儿,她的暴脾气起来了,完全没有恶鬼的自觉,抄着水瓢叉着腰威胁道。
事不过三,合格的魔头绝不会让别人有第三次指着鼻子说教的机会!谢迟冷酷地哼了一句,便转头走开了。
他去往的方向
喻见寒默默回忆了下,那是村口堆柴的地方。但他也安静不问,只是压抑着唇边的笑意,缓步跟上了。
戳破怨灵围的真相后,成为鬼域的赵家村竟重新回到了寒冬时节。
树木凋敝,草叶披霜,但村里的空地上却热气腾腾地生着炊烟。
一口大铁锅架了起来,由最擅长烹饪的赵淼她娘掌勺,一众小童帮工,谢迟喻见寒寻柴,鲜美的野菜汤在锅中翻滚,香气勾起了众人肚里的馋虫。
在林二嫂敲掉了好几双尝试偷吃的手后,谢迟想着自己的功劳,理直气壮地拉着喻见寒排在了汤锅的最前面。
林二嫂见是他们,难得收敛了点被气出来的脾气。她脸上带了点笑意,用力搅动锅底,盛了满满一碗递了过去:阿谢啊,你们多吃点,不够还有呢。
谢迟看着女人脸上的笑容,她就像是一个在关心自家孩子的长辈,絮絮叨叨,却又极其赤忱。
从不曾有人这般关切地问过他吃喝,他接过有些烫手的碗,喉头上下微动,却沉默了片刻。
谢谢。谢迟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带着不自觉的欢喜。
虽然面前之人非人,但他从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恶念,只有全然的真诚与善意。
在那一刻,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愤懑这样的人们,怎会化作恶灵?
赵家村又为何会成为神鬼不入的怨鬼围
林二嫂又笑了起来,她大大咧咧地挥了挥勺,朗声道:这有什么谢不谢的!对了,你去叫下昭昭吧,他总窝在房里不出来,真让人犯愁
谢迟点头道:我去喊他。他将碗暂时搁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让喻见寒帮忙照看点,转身便往屋舍走去。
目送那人远去,喻见寒从林二嫂手中接过了热汤,他刚抿了一小口,却见林二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碗,迭声忙问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