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寒注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带你出去,不需要任何条件,也不需要什么生死契。
那你想要什么?谢迟从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让他根本不忍拒绝,你不怕我出去作恶了?
要什么?
这个问题确实把九州第一剑尊难倒了,至少活到现在,在喻见寒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想要这个词。
也许是有的,但是只要是他想要的,别人都能跪着给他捧上来,根本就不存在需求不被满足的情况。
毕竟实力到了一定的境界,往往想要就能轻而易举地变成得到。
至于怕不怕谢迟出去作恶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喻见寒大概能摸清面前之人的脾气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实力,心中还是很把握的。
喻剑尊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就目前来说,我想要的,就是带你出去。而且我相信你也是个君子,言出必行。
你是在逗我吗?
谢迟敛息倾听他的回答,还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要求,结果就这个?
他一时气结,没好气道:呵,你让我出我就出?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陷入沉寂之中,喻见寒不吭声了,谢迟呢,他恨不得把自己刚说的话,活生生地嚼碎了吞回去
这是在干什么?好不容易这闭口的花瓶开了缝,他可倒好,一口气给人堵回去了。
那个
他在飞速地给自己想着对策,却不料,喻剑尊早就备好了台阶。
我也确实还有要事没有完成,只能麻烦前辈带我出去了。喻见寒倒也不介意之前的事,温声为他解了围。
谢迟着实没想过还有这一出,他磕磕绊绊地接过话头:啊那既然你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呢,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等到出去之后,我寻些天材地宝给你,也算两清了。
喻见寒眉宇间带了点不自觉的笑意,他倒是挺好奇:那前辈你打算如何出去?
看,不知道了吧。
谢迟挑眉,满脸写着得意洋洋,他故作高深地拉长腔调道:独门秘技,绝不外传。
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好。他趾高气昂地吩咐道,然后施施然地向黑暗里走去,却不经意将那盏灯落在了身后。
喻见寒看着那个身影独自远去,好像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世上行走。
确实也是,无论是在传说还是在话本里,千年前那个昙花一现的魔修天才,从来都是无亲无友的独行者。
一个人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
莫名地,喻见寒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句半真半假的抱怨。
在谢迟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温和的提醒。
谢前辈,你的灯忘拿了。
他回头,却见喻见寒含笑举灯走来。君子温润,提灯照夜。他的眸中是清浅的笑意,缓声道:我不怕黑,不用给我留灯。
谢迟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长明灯,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夺过它,故作凶狠道:谁给你留灯了?我这是忘记带了。
为了表示自己其实丝毫不在乎,谢迟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
随着唯一光亮的渐行渐远,黑暗紧紧逼着光影的脚步蔓延而来,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慢慢将独自等待的人拖入深渊。
在最后一丝光影从喻见寒脸上掠过的瞬间,他低头,看向了自己刚刚交付长明盏的那只手。
黑暗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那人彻底吞没。
但他垂下的眸中,却不见丝毫惊惶恐惧,倒像真正地掌控住了什么似的,他心情大好,眸中笑意更加浓郁,竟逐渐成了化不开的幽暗。
下一刻,九州剑尊无声地勾起唇角,他掌心向上,竟是虚虚握了一把不可触碰的黑暗。
果然,那盏灯还真是碍眼啊。
第3章 东妄(三)
一望无际的东妄海镶嵌在九州的边缘,就像是一块墨蓝的翡翠。海与岸相交的边界,就像是珍宝被失手摔碎所形成的参差的边缘。
曾经的东妄海还是生机勃勃的,海中时常有寻宝的修真船只,海边住着打渔的渔人,海鹰在海上展翅飞掠,在峭壁岩石上驻足。
直到后来,东妄海惊现魔气深渊。天幕撕开硕大的裂缝,周边乌云沉沉欲坠,电闪雷鸣,惊雷震彻长空,恍若黑夜与白昼交相显现。
向海而观,就像是有不可言说的巨兽在深海中翻腾,海面骤然掀起千尺巨浪,蔚蓝清澈的海水像是融了墨一般,丝丝缕缕的黑气晕开,染遍了整个东妄海。
海边村毁人亡,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在海岸边晕开,给黑丝缠绕的墨玉镶上了暗红的边框。
举世震惊,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在牺牲了九州第一人无离子的代价下,由承昀宗第一天才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这才平定了东妄海的异象。
但至此之后,东妄海生机皆断,再无人踪,九州大能齐心协力布下结界,最终使它沦落成了过分静谧又鬼气森森的禁地。
如今,平静了千年的东妄海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天幕的深渊伤口再次出现,就像是蛰伏在九重之上的恶鬼张开了通往极夜地狱的咽喉。
没有人知道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究竟通向何方,但里面的人却心中清楚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千百年如一日的,能将人活活逼疯逼死的孤独。
一点流光飞速掠过,像是一把银剑甩出的剑光,锋利又杀伐决断。
银白的星子从深渊脱身而出,落在了参差的岸礁之上,恶鬼像是没睡醒打了个哈欠一般,又将嘴慢慢闭上。
谢迟就睁眼看着深渊裂缝逐渐变小,直至一线,最后消失在灰暗的天幕之中。
他的衣袂被卷起,未束的墨发在海风中飞扬。
站在最高的礁石之上,他就是东妄海熊熊燃烧的烈焰,给这片天地带来唯一的,炙热的生机。
喻见寒落了他半步,一开始,他也在观察天边的异象,可后来,他的目光却从高仰看天移到了身旁。
他注视着红衣青年,丝毫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惶恐与迷茫。
虽然谢迟看起来一直在笑,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明是在哭着。
像个小孩一样,在无声又绝望地恸哭着。
就算出来了,也还是没人呢。红衣青年站在高耸的岩石上,他喃喃自语,眸中掠过一丝失落与自嘲。
离这儿最近的是绯月城,也是整个东州最为热闹的地方,谢前辈想去看看吗?喻见寒目光清澈,他像极了体贴的故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为人留下回寰的余地。
谢迟转头看他,明明他们就是素不相识的关系,甚至还是站在正魔相对立场上的敌人,这人还却能心无芥蒂地向他伸出援手
承昀宗养出来的,都是只涨修为、不长心眼的修士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却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成功让让那些莫名愁绪消散地一干二净,心情微妙地好了点。
那就去看看吧。谢大魔头微抬下巴,施恩道。
谢迟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魔头,他说的看看,真的只是看看
这还是喻剑尊第一次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凡俗街道的闲逛上。
哇!谢迟一双眸子微微发亮,他看着面人摊老板手下不停,顷刻间,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就新鲜出炉。
小老虎落到了摊前眼巴巴等待的孩童的掌中,小孩儿欢天喜地地蹦跳走了,面人摊前就只剩下一个眼巴巴的谢迟。
喻见寒正准备等他开口拿一个,却听见谢迟转头催促道:快快快,那边还有好玩儿的!
不喜欢?
被拽着往前的喻剑尊望着那人的侧脸,只见他像是已经遗忘了小面虎的诱惑,正兴致勃勃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眸中热情不比刚才的少上一分。
在接下来的整整半天里,喻见寒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谢迟就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少爷,这头看一下,那处觑一眼,眼里全然是兴奋与渴望,但顷刻就能抽身而出,投入下一场新欢之约。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也是两手空空,一毛未拔。
日影西斜,喻见寒终于主动地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下了脚步,他朝着略有茫然的谢迟微微笑道:谢前辈,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用膳了。
啊谢迟终于领悟到他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委婉拒绝道,我早已辟谷多年,而且如今的只是化外□□,不需要吃什么。
谢前辈,我也辟谷多年,但这家符苑居的饭食皆为灵植,吃些也无妨。你难得来人间一趟,若是不尝尝四方的美食,岂不浪费?喻见寒依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却不动声色地将话堵了回来。
谢迟坚持道:不用,我不吃。
我他的声音在喻见寒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声若蚊呐。
那个谢迟瞒不下去了,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垂眸轻声道:我没钱。
说出来了便再没了顾忌,他抬起清亮的凤眸,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钱。
他在没当什么举世大魔头之前,就是一穷二白的魔修,在有了那个听着挺唬人的名头后,就成了一穷二白的魔头。
还没等他偷偷攒下点私房钱,就孤身入了东妄海现在就是把他整个人拎起来抖一抖,也抖落不出半个铜板。
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他没钱,也不会仗着修为去欺压手无寸铁的凡人,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四处逛逛,东看看西走走,单看总花不了什么钱吧。
可现在,喻见寒邀请他去这个摆明了就一个字贵的酒楼用膳,这还能行?就是把他压这儿刷盘子刷三年,都不够一顿饭吧
这样吧,你去吃饭,我再四处逛逛。谢迟建议道。
喻见寒却是从没想到过这个方面,他怔愣一瞬,一眼就看穿了谢迟暗藏的窘迫,笑道:可我总是要吃的,每次点的都吃不完,一个人也太过无聊了。
能不能请谢前辈赏脸,陪在下吃一顿。他目光诚恳,温声道。
没直接说什么我请或是我不差钱这般的话,而是委婉地请求有人相伴,谢迟知道他在给自己面子,心头一暖,却也不好再推辞什么,只能就驴下坡,迟疑着微微点头。
大不了,等明日我赚来了钱,再请回一顿便是。谢大魔头自信地想。
直到那一桌菜上来了,谢迟简直想把自己点的脑袋剁了给喻见寒下酒。
离谱!他看来看去,就只看出这桌丰盛到奢侈的菜就写着俩字快跑!
喻见寒是钱多到折腰了吗?我还夸下海口,说明日赚钱请回来,现在看来就是明年也不一定赚得够。
镶金镶玉的小碟,寒玉雕的筷子,加上摆盘精巧的菜品得亏谢迟一身的勾金红裳看起来不似凡品,否则他加上衣着简约的喻见寒,两人还真不一定能进来。
店小二眼尖手快地向谢迟献殷勤,而穷得叮当响的魔头本人,只能如坐针毡,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不吭声。
认错了认错了,正主在对面!
喻见寒却是轻掩住唇边的笑意,截住了店小二喋喋不休的话头,缓声点好了菜。
原本郁结的心情,在谢迟的筷子伸出去后彻底烟消云散,他只感觉自己的味蕾在一瞬间得到了极致的满足贵是有贵的好处,就是无论什么菜,都做得恰到好处
全桌就没有一个味道不好的菜!
可怜大魔头本也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被关了千年,嘴更是能淡出鸟来,如今就像是掉进了宝窟的流浪者,懵里懵懂地就抱着了他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好东西。
一朝暴富,不过如此。
谢迟心情大好,筷子利索地忙碌着,眼睛满足地眯成了新月的形状,像是肥硕的猫懒洋洋地晒上了太阳。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付账的时候,数目巨大,让谢迟怀疑自己是不是吃垮了一座山
不仅如此,不差钱的剑尊大人在掏出乾坤袋付账的同时,又吩咐店家定下两间上房。
不用,一间就够。喻见寒拿银子的手被微微按住,他抬头看去,只见谢迟注视着掌柜,手下却微微用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一间就够了。
掌柜翘着八撇胡,眼神骨碌碌地从两人身上划过,又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眯眼笑了起来,殷勤道:好的好的,一间,就一间。
他麻利地寻着玉质房牌,一边多嘴地解释道:客官放心,咱们符苑居的床啊,宽敞又舒服,包您满意!
喻见寒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手连同乾坤袋收了回来,等他整理好表情去看谢迟,却见那人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看着掌柜寻着玉牌,好像刚刚被调侃的不是自己一般。
唯一的玉牌被交到喻见寒手里,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上了楼,期间确实无一人开口。
剑尊大人脸皮薄,而脸皮厚的魔头正四处打量着周遭摆设,也没空说些什么。
再长的路终究也有尽头,磨磨蹭蹭到了房门口,喻见寒正斟酌着怎么开口打破沉默,却听谢迟先笑了起来,道:好了,你进去吧,明日楼下见。
你去哪儿?喻剑尊一下愣住了,他微微皱眉,你没打算和我一起?
谢迟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敛了点笑,直视喻见寒保证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睡觉的话,哪儿不能睡啊
他耸耸肩:我不喜欢欠人太多,而且欠得多了,说不定就还不起了。
喻见寒的眉头拧紧了,他哑声解释道:我没想让你还
但不等他说完,谢迟却是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踏着散漫的步子准备离开,他脸上又扬起了无所谓的笑,朝着喻见寒挥了挥手以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