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守素和李本营叫嚷的话和李来亨心中想的,可是大大的不同。
党守素他们明显是有翅膀硬了要单飞的意思。
若是由闯营单独拿下北.京城,弄得不好,这帮老闯将们还真幻想和当年的闯王一般,拥李来亨重登大顺帝位了。
诚然,党守素和李本营也没说错,这天下在二十年前的确是他们老闯营的,要不是闯王在一片石战败,恐怕这帮老闯将们现在一个个都是大顺朝的勋贵功臣,享受着荣华富贵呢。
闯王无子,膝下就李过这么一个侄儿,李过也就李来亨这么一个义子,要是他无亲生,搞不好李来亨这个小老虎也真有可能成为大顺朝的第三位皇帝。
但是,这些也仅仅是幻想,是这帮老闯将们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后的不切实际幻想。
大顺的荣光早已不再,闯军的威风也早已随风飘散。
李来亨很清楚,自他义父接受隆武帝赐封,闯营就不再是闯营,而是成了大明的忠贞营。他李来亨现在也不是什么大顺朝的皇族,而是大明朝的顺王。
饮水思源,若无太平军,便没有今日的忠贞营,更不会有今日的永城大会。
李来亨不是忘本之人,他也没有什么恢复“大顺”荣光的野心,他提出北上的根本用意不是如党守素他们说的那样,要重新夺回这天下,而只是单纯的想给这帮叔伯们寻个出路。
如今天下大势名为两分,一明一清;实为三分,一满一周一吴;三分之下又有若干细分,这细分之中,显然以闯营为主的忠贞营要占了一大半。甚至可以说,郑森死后,忠贞营已然是满、周、吴之外的第四家实力派。
和晋王李定国相比,顺王李来亨显然威望不够,资历不够,名气更不够。但现在,晋王在边外,他顺王却在中原腹心之地,且已稳稳控制一省之地。拥兵十余万的忠贞营对当前战局的影响更是举足轻重。无论忠贞营彻底倒向哪一方,对另一方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后果。
不过李来亨对吴三桂抱有警惕,根本没有和对方合作的意思,且忠贞营和吴三桂之间又可谓有血海深仇,不管是当年的一片石还是日后的陕甘,无数的闯军将士倒在了吴三桂的刀下。因此让李来亨倒向吴三桂,就是他肯,那些老闯将们大半也不会肯。
对周士相及太平军,忠贞营眼下和对方是保持着军事盟友的关系,确切的说是合作,或者说不对抗。江南给忠贞营的任何公文都是通过定武朝廷名义,通过兵部转发而来,而不是以周士相的齐王、五军大都督的名义。李来亨在给南都的奏疏也都是直呈定武帝,尔后再由定武帝交内阁转兵部再转齐王府。双方的联络看起来很是繁琐,但却是双方表明自身态度和立场的最坚定表现。
通过这种方式,忠贞营获得了独立的地盘,钱粮人事任免也是自主,不受周士相的要挟,在朝中还有内阁大学士洪育鳌为他们“代言”,比起金厦而言,忠贞营上下过得不谓不快活。可同样,正因为忠贞营的“独立”性,使得周士相不可能无条件无偿的为他们提供大量钱粮装备,太平军的一些军事行动也不可能事事照会忠贞营。如前番忠贞营欲谋夺庐州之事,就和太平军起了冲突。在此之前,李来亨可是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庐州的安排,若是事先对方就已告知,那李来亨也不会无头苍蝇般的撞上去。
将忠贞营从夔东解救出来,除了是周士相敬重他们,要救这些坚持抗清的大好汉子,给他们未来一个好的归宿外,更有一个理由。当时周士相对宋襄公解释此举的理由便是——“祸水北引”。
忠贞营是群狼,能够坚持到现在的都是闯军中的最精锐骨干,在夔东,受制于钱粮地盘,他们无所作为。可一旦将他们从夔东这个死地放出来,那无疑就如掘开上游的堤坝,洪水肆虐而下,直冲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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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了周士相这个判断,忠贞营从夔东出来后,很快就席卷了湖北,令得时任清朝湖广总督张长庚不得不龟缩在武昌。占据湖北的忠贞营也很快吸引了清廷的目光,或直接或间接的替正在广西的太平军吸引了清廷的火力,减轻了太平军的压力,使得太平军能够取得广西会战的最终胜利。
但是周士相没有想到,老闯将们虽然姓了明,可骨子里还是姓的顺。他们在获得“自由”之后,立马熟络的干起了老本行——流寇。
当初在罗定,周士相为了壮大自身,不得不采用了裹挟的流寇手段,等到在香山立足脚根后,他立即抛弃了这一做法,转而进行根据之地的建设。做“徒弟”的都知道要有立足之地方能长久,可“师傅”们二十多年了,却还是没有变,这让“徒弟”惊呆了。当知道湖北全省被忠贞营祸害得不轻时,周士相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然而木已成舟,他已然阻止不了忠贞营的“壮大”。
周士相曾仔细将忠贞营和大西军比较过,将李来亨、袁宗第、刘体纯等和大西军的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比较过,得出的结论是大顺远不如大西矣!
孙可望率领的大西军注重根本之地,注重地方治理建设,注重恢复生产,注重军纪约束,更注重自身官员的培养。当年孙可望治理下的滇黔二省,那可是年年大熟,百姓安居乐业,也正因此,滇黔二省才能支撑大西军北上抗清,取得辉煌成果。孙可望更是在云南开科举士,招揽士人,所作所为无一不是这年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所为。以大西军为主的明军更是军纪严明,不管是孙可望的驾前军,还是李定国的西府兵,那都是真正的“仁义之师”。周士相率领太平军进香山时,还仿李定国当年打广东时提出同样的口号和军令,如不准杀耕牛,不准毁房屋,不准坏良田等。
反观以大顺军为主的忠贞营,却着实叫人失望得很。大西军在孙可望等人的领导下转变成真正的官军,他们却依旧是披了官军衣服的流寇。说句难听的,忠贞营在周士相眼里的破坏力不比满清少,虽然忠贞营没有干出大规模屠城的事,可到处裹挟青壮拉夫子的后果不比屠城低。
周士相没有怪李来亨不如孙可望,不如李定国,也没有怪李来亨约束不了手下那帮老闯将。改变一个人群根深蒂固保留下来的习性,可不是单靠一个“小老虎”就能成功的。想要将忠贞营的破坏力减轻到最低,周士相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将他们控制在一个区域内,不使其蔓延出去。
破坏一个地方容易,太容易了;恢复一个地方,却是难,难上加难。
几十年战乱下来,中国的人口已然少得可怜,太平军光复的南方数省如何恢复人口就让周士相愁眉苦脸,他可不想忠贞营那帮老闯将再将北方如二三十年前那般再的搅个天翻地覆。
忠贞营为何在豫东、豫南迟迟打不开局面,就因为他们擅于野战,却缺乏攻坚力量和手段。而太平军的最强手段是什么,无疑就是攻坚。
周士相手中有太多的办法可以帮助忠贞营将他们从前视之为“坚城”的一座座城池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可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援助过忠贞营任何一件攻城武器,甚至连火药都很少提供。
为什么如此,就因为周士相怕。
他怕将来有一天,他进军北.京的途中,赫然发现,所经之地——地还在,人没了。
湖南巡抚赵四海在周士相的授意下“援助”了忠贞营四个字——“围点打援”。这个办法其实是很好的一个消灭敌军的手段,也正好克制清河南巡抚贾汉复搞出来的“结硬寨,打呆仗”战略,凭借野战机动能力攻敌必救之处,从而歼灭敌之援军。
只是,这个办法却有个致命缺陷,那就是“围点打援”的那一方首先自己得能存活下去,得有足够的粮草支撑他们这一战略。现实是忠贞营不管哪个头领,都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他们。故而这个战略意图在真正实施起来就有点照猫画虎,不伦不类,往往不能奏效。
既围不了点,也打不了援,忠贞营自是无法通过战斗缴获清军粮草,无法通过破城掳掠人力物力发展壮大。而他们一惯的“流寇”行事,注定他们的控制区内必定是一片狼藉,根本不可能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没有“缴获”,却又疯狂“招兵买马”的忠贞营在到达自身能力临界点时,他们就不得不停止“扩张”,四下里打转为自身的吃饭穿衣问题忙碌,如此一来,自然就被限制了行动力。反之,自然就有许多的城镇得以保全,哪怕仍在清军控制之下,却不会如一些地方般成为“白地”。
周士相准备解决了荷兰红毛鬼之后,立即出动水师北上抄辽东,断宁锦,截断满清八旗余下老老少少的退路,将满州这一祸害了大明长达五十年的“畸胎”彻底解决掉,不使他们再有回到白山黑水,日后重新崛起的机会。
这个战略那是要将满州上到牙齿掉光了的老梆子,下到襁褓中的小崽子全部解决掉,一个不留。
这个战略是周士相为父母妻儿,也为甲申以来死难的亿万同胞做的最后复仇。在此之前,他断不能容忍有谁破坏他的战略意图,“打草惊蛇”,从而让满州人提前从北.京退回关外,使太平军在未来不得不在关外投入大量兵力进行长期的治安战,围剿战。
只是,没有人知道周士相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雄心。
李来亨也不知道,所以他在反复考虑之后,决定带忠贞营北上,一为这帮叔伯谋个出路,二来解决军中的粮食问题,三来也是想帮暂时无力北上的太平军打个前锋,要是他这边进展顺利,那太平军也能趁势北进。
李来亨真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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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闯王打进北.京城,那可是顺风顺水,沿途所经明军几乎都是望而风降。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
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
在这首童谣的传唱下,闯军终于打进了北.京城。
只是时隔二十年,李来亨做出了再进北.京城的打算,情形却和二十年前大不同。
首先,河南有清军的重兵,鳌拜虽和吴三桂在打生打死,但再抽不出手来,也断然不会就放任忠贞营这十多万人马从他眼皮子底下北上。其次,徐州驻有清军,山东、北直隶也有汉军和绿营,北.京城中的满州青壮虽然大半被鳌拜带到了河南,但忠贞营真的兵临城下,清廷拼死也能凑出一些兵马来。凭借北.京城坚守,缺少攻坚力量的忠贞营想要和当年闯王入北.京一样轻松,恐怕是不能的。
最后,吴三桂能让忠贞营比他先一步拿下北.京?他和鳌拜在开郑大战的果实,就这么拱手让给忠贞营?周士相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满清打趴,现在又在部署一张笼罩在满州老老少少的一张大网,他能容忍忠贞营这帮人去把“蛇”给惊跑了?
李来亨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他现在想的倒是自己若是带领忠贞营北上,吴三桂且不去说他,周士相肯定会感激他的。因为他可没有将北.京占为己有,在紫禁城中称大顺皇帝的野心。他就是想将忠贞营和摇黄十三家,还有那些河南土寇整合在一起,团结起来多打一些地盘,多得一些粮食,让弟兄们不再忍饥挨饿,也让他这顺王做得更有底气。
党守素和李本营的叫嚷那是公然要重新打出大顺旗号,是要和明朝决裂,和太平军决裂,李来亨不干,刘体纯他们更不干。
李来亨难得的喝斥了党守素和李本营糊涂,二位老闯将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太过,会给忠贞营惹来大祸,因此都不敢再吱声。
“打进北.京城,大家快活一场!”
塔天宝想到郝摇旗和吴三桂那边眉来眼去,寻思着倒不如跟小老虎干这一场。运气好拿下北.京城,大家都快活。运气不好的话,也就他娘的人死吊朝天而矣。
“对,于其在这不人不鬼的活着,不如去拼场大富贵!”
摇黄土寇武大定眼都红了,打北.京那是多大的威风事,不管成与不成,能参与这件事,就他娘的死了都值。
刘体纯早就和李来亨定了这主意,当下也起身附和此事。一众参会的首领们这会都叫打下北.京城的威风给吸引住,有的说那鞑子将历年抢来的财货都堆在北.京城,要是大伙取了北.京城,那可就一个个全成了大财主。
为财货的、为威风的、为杀鞑子的、也有为那重新恢复大顺野心的。
二郎观中炸了,全是叫嚷要杀上北.京城,干他娘的一票的。少数清醒些的见大家伙都吵着去,琢磨着去的人这么多,就算不成功,多半也能退回来,所以也有些动心。
见所有人都不反对,李来亨便趁热打铁,让刘体纯做战前动员,哪些首领的兵到哪处集合,从哪处北上,联络点在哪,听谁的号令,一一颁令下来。得令的头领上前领了牌子,大声叫声好,士气高昂。
这一热闹就到晚上,于是又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众人畅饮,畅谈,都在憧憬着北上的好日子。谁也没注意,荆国公王光兴借口喝多了出去撒泡尿,结果偷偷唤来自己的亲兵,让他连夜赶往太平军那里报讯。
王光兴现在觉得自己可不在忠贞营这条船上了,他现在可是在齐王那条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