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广东巡抚宋襄公、偏沅巡抚袁廓宇、礼官郭天叙、刑官丁之相、广州知府王章钧等人。
沅州定下拥唐王监国事后,袁廓宇便自请往广东相劝唐王出山,他是洪承畴的亲信门人,又是崇祯六年进士出身,且是迄今为止向太平军投降的最高清朝文官,所以周士相欣然同意了袁廓宇的“毛遂自荐”,让他往广东和宋襄公一块去请唐王出山。
袁廓宇此举在一些降官眼里却只“投机”二字,对此,袁廓宇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既已归明,那便当竭力投效,何来投机一说。而且他明白的很,唐王就算再怎么愿意监国,“三劝”的过程少不了,当年隆武、永历都是三劝之后才勉为其难答应监国。而三劝过程中出面的官员一拨比一拨来头大,地位高,所以以他的资历很难掺和二劝、三劝中,能得个首劝的机会已是天大的福份,要不全力以赴,如何对得起自己。
说起来,去年清军入西南时,袁廓宇给清廷上了封奏疏,本来他想说是要各地搜访前明宗室,然后派员护送至北京分别恩养,免得这些前明宗室在各地兴风作浪。后来听了他老师洪承畴的话,改为直接建议清廷将这些明朝的宗室、什么亲王、郡王、镇国将军全部除掉,这样一了百了,让那复明旗号打不出,心思不可谓不歹毒,然而这会他摇身一变成了归明的大臣,又积极来相劝明朝的唐王监国,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人啊,一旦不要了脸皮,什么厚颜无耻的事做不出来。
宋襄公这里不必多言,一直以来他就知道周士相有意拥唐王监国,现在终于等到永历弃国消息,拥唐王监国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周士相让他担这首劝大臣之名,他也没什么好说,当天就从广州出发往文村。
郭廓宇到广州时带来了宋襄公晋升广东巡抚的命令,当然这命令是从军帅府发出,和邵九公那个广西巡抚一样,都不具备明朝正统法理性。可有十几万太平军在那,也没人敢质疑周士相任命巡抚的合理性,反而个个拍手称好,都道早该如此。
劝唐王监国这事礼官必须要出面,所以曾任崇祯朝礼部主事的郭天叙自然要一起来,以后唐王监国的相应典礼也要他帮着操办,也算是术业有专攻。快七十岁的郭大人这会是满面春风,路上宋襄公见他年纪实在太大,怕他受不了颠簸,特意要人给他备了辆马车,他却嫌这马车慢,非要骑马,结果现在只能坐在“王府”前的下马石上,站都没法站。不过腿疼归腿疼,老礼官这脸上却是见不到半点疼楚,反而满是期盼表情。
刑官丁之相本不够格前来,不过他是绍武政权任命的广东按察使司副使,渊源上和唐王有很大关系,所以宋襄公便让他一块跟着来。再者广东绍武旧部不少,太平军中也有很多,因此唐王监国这事需要一个绍武政权的官员出面,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什么礼仪的武人肯定不合适,这重任便落在了丁之相这个文官头上。
丁之相四十多岁,会骑马,所以不像郭天叙那般不堪,像模像样的站在宋襄公后面,竖耳倾听“王府”内的动静。广州知府王章钧原先是满清的广东右参政,和偏沅巡抚郭廓宇一样,他也是向宋襄公自请前来文村的,究其原因却是和郭廓宇一样,都想占个首劝之功。宋襄公念在王章钧这两年知府干的不错,便给了顺水人情,让他跟着一块来。不管事成与不成,“首劝”之功,王章钧肯定是跑不掉的。
一块来的还有不少广州和肇庆及沿途听到风声的官员,大半都是文官,且基本上都是降官。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曾降过清。这帮人有的是想着“投机”,有的却纯属来看个热闹,这人一生,有几个能亲身经历新君诞生?
眼下虽说是来劝唐王监国,可监国之后唐王是不是要登基称帝,这帮人可都是心头倍亮,个个有数的。隆武,永历的例子在那,任谁都不会简单的去想唐王只是监国,将来还要奉永历为主的。
大清五省经略洪承畴的公子洪士铭赫然也在人群之中。太平军去年在广东曾开过一次规模不大的乡试,当时周士相本来是想亲自主持乡试取士的,但因战事爆发不得不领军出征,所以乡试主持改为宋襄公担任。那次乡试中,156名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应试,结果取士子155人,只一人因为在考场上犯病交了白卷才没被取上。
这次乡试,极大缓和了太平军与广东士绅之间的矛盾,事后如周士相所想,有了科举晋升通道,广东读书人对于太平军的抵制不再如一开始那么强烈,加上夺取广州后,太平军在各地推行建村设乡时,开始考虑士绅地主利益,不再蛮横的强行剥夺田产,更不再对地主进行打压,而是通过各种手段诱使地主们与衙门配合,对于一些地主还给予补偿,这就进一步让太平军获得广东士绅支持,使得太平军在广东的统治越发牢固。
洪士铭本就是清廷派来广东协办广东乡试的,在这方面很有才能,所以宋襄公让他做为副手会办此事。事后,论功行赏,宋襄公报请周士相,委了洪士铭南海知县一职。和从前一样,每隔一月洪士铭都会给乃父发去一封报平安的家信。这些家信都是直接送到长沙的经略衙门,太平军隔断湘黔边境后,长沙的洪家人以为这些信没法再送到云南的老爷手中,不想太平军那边却来人告知,他们依旧可以从湘黔边境送信。洪承畴也和往常一样,按时接到儿子家信,但从来没有任何回信,对于这些信怎么从湖南送到云南来,他也是问也不问。
路上,洪士铭见了父亲门生袁廓宇很是尴尬,袁廓宇却是一点也不难为情,拉着洪士铭嘘寒问暖,只字不提他身陷广东之事,也不提他父亲洪承畴,只说些家常,沿途风景,如此,倒让洪士铭渐渐宽下心去,再也不似初见面时那般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安了。
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出现在文村,顿时就惊动了文村所有人。士兵百姓都来看热闹,一听是来请唐王殿下监国的,顿时文村轰动了。军民都道唐王贤德,今天子弃国,理当监国。有百姓还将只过年时穿的衣服从箱中取出,穿戴一新赶到“王府”前同请唐王殿下监国。此举让来的众官员都是感叹,都道民心在唐,民心在唐啊。
护卫将军陈庆进府向唐王殿下通禀,宋襄公示意众人稍侯,耐心等侯唐王殿下召见。不多时,陈庆出来说唐王请大家进去。
王府实在是寒碜,拱共就六七间茅草屋,地方实在太小,外面的官员连同百姓怕不下千人。地方就那么大,人都进去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宋襄公点了名,选了较重要的官员随他一起进去,其余人都在外面等着。被点到名进去的官员自然是人人喜气洋洋,没点到名的则是垂头丧气,只觉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袁廓宇、郭天叙、丁之相、王章钧他们都是被点了名进去,洪士铭也有幸被宋襄公叫了名字,心下微一激灵,也来不及多想,抬脚便随同迈了进去。
王府内收拾的很干净,唐王这里没有太监可用,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王兴从村中找的两对夫妻在替唐王收拾居所。原先王兴倒是想替唐王安排王府官员,不过唐王却说他一落难之人,有片瓦遮顶,有棉被盖身,有三餐可食便足,何需什么排场。要不是确是需要人来收拾居所,唐王连那两对夫妻都不想要。
宋襄公他们进来时,前院已被那对夫妻中的一对收拾了下,看到一下进来这么多官员,那对夫妻很是惶恐,站在边角处一脸不安的看着。
唐王和夫人从后院已经过来,仍是刚才的那身穿着,没有刻意去换新衣。茅草屋搭起的王府能有什么好待客之处,唐王又不是一个好排场之人,更知自己身份,所以只要人将屋内方桌抬出,拾了些凳子出来供宋襄公他们坐。
宋襄公、袁廓宇他们虽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唐王如此简朴,还是深深为之震憾。
众人给唐王行了礼后,唐王微微一笑,示意夫人和那对夫妻为官员们倒茶。不是什么好茶叶,看着都有些发霉。那对夫妻倒罢了,可唐王夫人也来沏茶,众官员哪个敢受。要知道唐王一旦监国,这位夫人日后就是大明的皇后,让未来的皇后娘娘端茶倒水,这事任谁也不敢的。
宋襄公慌忙起身阻止了唐王夫人,唐王夫人不知如何做,唐王笑了笑,挥手示意她放下吧。宋襄公刚要开口说请唐王监国事,唐王却开口道:“不知诸位为何事来见本王?”
众官员闻言一怔,先前陈庆不是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怎么,他没与殿下说?
宋襄公道:“请殿下看过此表。”说完上前将劝唐王监国的表章递到了唐王手中。
唐王没有说什么,只将表章接过,看了起来。
“.....云、贵失陷,天子南狩。简、襄二庙事复见,辱已极矣。吾等罪臣,固当死耳。然闽粤桂尚存,岂可以小节而弃高皇社稷乎?!今海内虚君,天下臣民莫不惶惶。王上绍宗嫡弟,固当为宗社、臣民计,监国天南,以安海内之心,以报列圣大仇!”
唐王看完,眉头已是皱起,再看署名,周士相名列第一,后面跟着长长一串人名,他几乎一个不识。
唐王夫人是识字的,她一直站在唐王边上,表章上写的什么她也是看的清楚。唐王皱眉,她却是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夫君被群臣拥立监国的喜悦,反而是恐惧。因为她想到大伯、二伯,想到了他们的下场。
“臣等恭请殿下监国天南,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宋襄公领头拜伏,众官员跪了一地。按规矩,唐王就是有心称监国,都不会在这第一劝时就答应下来,所以众人来时都是轻松,大部分都是抱着“沾功”心思而来,没有一个真正紧张的。可不知为何,事情真发生时,众人心下却不由紧张起来。
宋襄公也有些忐忑,说不出来的原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
唐王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动静,先是开口让众官起身,而后平静说道:“天子只是暂避缅邦,非弃国,他日局势稍好必回国,所以监国一事,孤不能行。”
“殿下!”
宋襄公开口要劝,唐王却又道:“便是天子不回国,孤才疏德薄,也不堪为天下重任,此事不用再劝,孤心意已决,绝不监国.....孤这里寒室数间,实招呼不得诸位,就不留诸位了,你们回去吧,此间亦不必再来!”
唐王说完,起身便往屋内。夫人见了忙也跟上,夫妻二人竟是头也不回一下。
院内,只留宋襄公和袁廓宇他们一脸发怔,他们能看出,唐王举止绝非违心所言,更无半点虚伪做作,而是真的决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