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夏粮收割还有两三月时间,广东那边因为是核心根据地的缘故,即便各级官府对于钱粮赋税的征收比往常更加频繁,力度也更大,但布政使司衙门总是坚定执行了最低底线,便是牢守和百姓的田赋分成,加上太平军在广东大规模分田分产,百姓们手中总有些余粮,不致于因为余粮尽被官府收去而拉下饥荒。湖南这边,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那些粮食被太平军强行征去的百姓。东进支队在宝庆四府所做的一切,堪称横征暴敛典范。
从起兵那刻起,周士相就反复与部下们强调抽血论,所谓抽血论即以破坏清战区民生,抢掠清战区物资为用兵目的,最大程度破坏清占区的统治基础,使得清军无法从他们所控制的地盘获得足够的钱粮支撑。三年多来,在抽血论的指导下,太平军逐渐滚雪球发展壮大,但这背后却是汉人同胞的血泪。
反清,付出最大代价的却是自己的同胞,这显然是周士相不愿意看到的,但他没有选择,他没有足够时间经营根据之地,也没有足够资源用于恢复生产、发展生产,从而能够自给自足。
广东的民政建设不过堪堪走上正轨,但也仅仅是农业这一块达到了人力物力动员最大化,其他方面仍是草创。诸如军工厂业,矿产方面的开发,经济作物种植这一块都在摸索阶段,便是能够投产,产量也极有限。造成这个现状的主要原因便是人口劳动力的不足,若是从农业方面抽取大量人力用于开矿和工业生产,那么必然造成农业生产的停滞,粮食产量的下降。
一句话,人力不足。人力不足之外,也是时代条件所限。
周士相不是神仙,即便是两世为人,他也无法变出化肥农药来,所以广东各地的土地开发仍是原始的耕种方式,亩产远不是后世的千斤产量,而是只有三四百斤,这还是好的,一般的不过两百多斤,一些差一点的土地只能收上百来斤。
如此少的产量,即便广东各地都建村设乡,很多地方进行了集体化耕作,类似“屯田”办法,但依旧无法维持十几万脱产大军吃穿所需。以战养战便成了周士相和太平军必然采取的手段,这手段本质就是抽血。
没有选择,周士相可以铁石心肠忍受清占区的汉人同胞为太平军的发展和壮大付出血汗乃至性命,但现在突然有了新的选择,周士相自然要考虑尽可能减少汉人同胞的苦难。毕竟,他也是汉人。
“于其流我汉人之血供养我汉人之兵,不妨以他族之血养我族之兵。”
周士相为用兵安南定下了基调,这基调冠冕堂皇到董常清硬是想不到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好在,这个曾经头不顶清天,脚不踏清地的书生很快反应过来,坚持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道:“安南虽是小国,然国朝初始用兵,数十万大军费20年时光,却终是无功而返,由此可见安南不易征伐。大帅用意是好,然大帅又从哪里筹这数十万大军?若能筹数十万大军,又何需征讨安南,直捣黄龙不是更好?”
对于永乐大帝用兵安南,周士相多少知道一些。国初,成祖集结30多万军队兵分两路进攻越南,出兵路线和500多年后的那场自卫反击战几乎如出一撤。占领越南之后,永乐皇帝便下旨在越南建立安南布政使司衙门,从此安南正式收并大明版图。然此举让安南官民皆是不满,各地相继出现义军,到处袭击明军。明军虽然强大,但是被安南义军搞得疲于应付,恍若几百年后的驻越美军一般,被越南人的游击战术生生折磨,不断流血。
宣宗皇帝登基之后,北方的蒙古压力增大,为了加强北方防线力量,在三杨的谏言下,宣宗皇帝终是下令撤回安南大军,毕竟两线作战无论对哪个国家来说都是大忌。而相对安南,北方的蒙古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周士相问董常清:“宣宗皇帝为何放弃安南?”
董常清道:“除了北方蒙古压力外,职以为主要是付出与回报所得不值。职在乡之时多阅史书,成祖时每年用于安南军费最少也在300万两以上,而从越南征收的赋税,最多的一年也只有区区的7万两银子。如此天文数字投入,却只得区区杯水回报,宣宗皇帝自然要弃安南,否则我朝在安南便如陷泥潭般,国库实在是负担不起。”
“这么说,从成祖收并安南后长达20年,国朝一直在干亏本买卖?”周士相有些惊讶,他倒不疑董常清信口开河,对这书生,他还是颇是信重的,知其有些见识。
“直如无底洞般。”董常清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投入太大,却无回报,何能长久。”
周士相听后微一点头,美国佬在越南何尝不是跟大明一样。不过他却未因此就改变主意,而是仍就坚持要对安南用兵。
“大帅为何一定要对安南用兵,倘若只是公主殿下事,大可直接赎人。”董常清很是困惑,不明大帅怎的就如此不听职下所劝,成祖和宣宗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么。
周士相轻笑一声,直言道:“本帅对安南用兵可不是为了什么公主,而是为了你先前所说的粮食。嗯,除了粮食外,本帅还要人。人,许许多多的人。”
“要人?”
“你知为何?”
“职下不知。”
“广东百废待兴,垦殖兴业都需大量人力,故人力是仅次于粮食的首重大事。”
“大帅的意思是掳安南人于广东耕作下矿入厂?”
“不错。”
周士相爽快的承认自己用兵安南的用意,就是抢粮抢人。这做法和大明上国的风度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董常清无言,只得提醒周士相:“大帅可要知道,安南国虽小,无百万控甲之士,但二三十万兵马却是轻易便可凑出。如此兵马,我军如何能战?”
“安南有无水师?”周士相答非所问。
“自有水师。”
“可与我军水师有一战之力?”
董常清想了想,坦然道:“安南水师不值一提。”
“唔,那就行了。”周士相笑了起来,将手指放在他所画的东南亚地图上,“对安南用兵,自非单从北部而入,此策须兵马无数,本帅哪里有这么多兵。”
“不从北部而入,何以取安南?”刚才还在问安南水师,现在却转而说不从北部进兵,董常清感到自己实在是跟不上大帅节奏了。
“我何时说过要取安南?”周士相微一摇头,“我说的是用兵安南,而非取安南。”
“用兵安南?”
董常清越发糊涂,既然派兵去打安南,怎的就不是取安南了?不取安南,钱粮人力从哪来?难道安南人自己送来不成?
周士相自顾自的看着地图,手指在安南地图南北两端不停拨动,“安南国形狭长,本帅的意思是可使水师南北各地分略。”
“使水师南北各地分略?”董常清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安南地图,半响却摇头道:“此策怕是不行,安南定会处处设防,水师未必就能得手。”
“处处设防便如处处不设防,嘉靖年间的倭乱你忘记了吗?”
“大帅意使我水师如倭寇般?”
“有何不可?”周士相哈哈一笑,“此番用兵安南,不求其地,只求其粮,其人。”
“便是安南人无法防住我水师,可若想取粮得人,我军势必要深入其腹地,一次两次得手可以,时日一久,安南人必有防范。届时于重要处设关卡驻重兵,再辅以海禁迁民,怕水师仍是收获无几。”
“单水师一家力量自难收全功,我意使一镇兵配合水师。再者,等我们得手次数多了,安南人自己便会送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大帅所说,职下实是不明。”董常清愣在那里。
“丧权辱国你知道吧?”
不待董常清回言,周士相便继续道:“安南毕竟小国,其国兵马有限,只要他水师一天强不过我水师,他安南便天天受制于我。不消多,水师沿他海岸线袭拢上一段时间,他国内便要如你所说处处设防。这处处设防所耗钱粮兵马更多,安南能撑得住?届时,我只需派使前去对他们言明,我所求只为粮,他们若付粮便能得平安。你说,安南人会同意么?给了粮之后,再让他们给人,便也理所成章之事。这年头,只要不动自己的利益,咱们中国的官员也好,安南的官员也好,想法恐怕都是一样的。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僧,呵呵...”周士相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以水师并一镇兵去,须要安南人划一块地给我们,也不需要多大,只要能驻水师的港口便行。当然,为了让安南人面子上好看,这块地我会付银子买。若他们觉得卖地有损,那便租与我们。噢,澳门嘛。我大明都能租地与夷人,他安南人租块地给我大明又有什么不行。真要没面子,也是我大明先没面子....这些道理你都得记下,我刚才所说你也都要记下,稍后整理出来。”
“是,大帅。”董常清点头应下,不管听懂没听懂,反正他是记住了。
“另外将苏纳搞的那个什么三光,湘西剿匪衙门的剿匪经验都整理出来,这些在安南也用得上。”
董常清也是点头应下,稍后却有所担心道:“若真用兵的话,恐公主殿下...”
话没说完便被周士相打断,他摆手道:“无妨,直管用兵,他扣他的,我打我的。你须记住,不管我们多想营救出那些人,在安南人面前,我们都不能表现出来,甚至根本不当一回事。等到他们头疼,自会想着和我们谈判,那时首谈钱粮和人力,最后顺提所扣之人。明白么?”
董常清是真心领教了,大帅所说这番道理可是兵书之中没有的。
“用兵安南,须择一大将,大帅以为何人可当此重任。”
周士相想了想,点了一个人名出来:“赵自强。他在广西的差事干的不行,要不是于世忠,哼....”说完,顿了一下,“让他去安南吧,屠城屠寨都随他,只要把钱粮和人给我弄来就行。”说完,目光又在地图上反复看了几遍,抬头又道:“你亲自去趟广西,对赵自强说,安南的差事办好了,他就是安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