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海城的感染人数开始减速增长, 不幸的是, 远在北方的燕城出现了多例感染,是海城封城前带过去的,在潜伏期过去后出现症状并确诊,其他省市也有偶发一两例的,平城也有了一例疑似。
白鲸大厦的人都放出来了,幸好陈西林及时雇佣了心理医生24/7实施辅导, 十四天在平日里也许是弹指一挥间,可在监牢一般的隔离环境里, 在对致命病毒的恐惧中,这可能是一些人一生里最为漫长的十四天, 谁也不知道在这十四天里,一些人的心理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阴暗的角落里发生了什么故事,人性中最原始与本源的部分总在极端的环境里显山露水。
谁也不会知道, 这些天里哪个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找过心理医生, 都跟医生吐露过什么内心深处的不堪秘密,这是病人隐私,连花钱雇医生的陈西林也不知道。江若景知道自己和医生聊过一次,但她不知道的是, 自己的苦恼和这里关着的大多数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占大厦几层楼的白鲸算是幸运, 没有人感染b-7病毒, 五楼友嘉就没那么幸运了, 四人确诊。
“逾,听话,先回去好吗?我一定好好在家待着,不做任何危险的事,不让你担心。”陈西林已经这么劝明逾两天,除了希望她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她还有一层担心,她怕这病在平城也爆发,更远的,在全国爆发,到时明逾恐怕就走不掉了。
明逾此刻的心思却被另一件事或多或少地占据着。司机口中那位网传“大神”,由于发表的言论太“博人眼球”,已经被民间高手挖出所处位置,ta在东索大迈。
一时网上猜测众多,有人说ta确实在非洲,说的话可信,有人说此人深处政治环境复杂的东索,说不定就是西方设计的阴谋,有人说此人的微客id都没有修改,一直用的是注册时系统给的一长串数字,可见并没有出名的打算……
可对于明逾来说,这个地点却赋予了“大神”另一层可怕的嫌疑,她的心里会有隐隐的感觉,又怕是自己近来总想着这事,导致太过敏感与神经兮兮,一时无法进一步去判断。
“lynn,你觉得‘硅脑’可以攻克病毒的侵袭吗?”
那头顿了一下,“嗯?怎么会问起这个?”
明逾想,陈西林不会看微客,也很少关注华语新闻,她应该没听说过“大神”。
“就突然想起来。”
“也许吧,以前听……以前青卿开启过这个方向的研究。”
“是吗?”
明逾说不清此时的感受,与那个微客id擦边对号的激动,希望是她又不希望是她的复杂情绪,还有她不愿承认的嫉妒,嫉妒她俩曾经那么多年的过往,嫉妒,若真是青卿,面对疫情她或许可以扭转乾坤,而自己却是这么渺小。
她也常常会想,青卿去哪里了?还活着吗?她怕有天知道她死了,这样陈西林的心里将有一块永远无法释怀的东西,这东西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解开。可有那么点阴暗地,她又怕她活着,确切地说是怕活着的青卿某天突然跳出来,跳到陈西林面前,即便陈西林赌咒发誓她放下了青卿,可当这个人真地出现在她面前,又会怎样呢?
微客上的“大神”说,这病毒她早年在非洲曾与之狭路相逢,这是一种罕见的、自身存在双重机制的病毒,它会先让机体出现普通脑膜炎的预先症状,让机体迫切渴求与之对抗、靶向它的物质,此时病毒的第二重机制开启,它迅速与宿主细胞的核糖体合成蛋白质,此时宿主体内机制无法辨别其性质,误以为是靶向物,b-7的rna进入细胞后,细胞快速大量地自产b-7病毒颗粒。而“大神”早年在非洲的实验研究证明,在哺乳动物脑膜细胞的多种bigo蛋白中,只有缺乏bigo-4蛋白的细胞对病毒的感染性高度敏感,临床试验证明,抗病毒药物靶点bigo-4蛋白可以在第二重机制开启时有效抑制b-7的复制,从而阻断其完整生活周期。
“大神”表示,当年b-7还没有这个官方学名时,她曾经将这项研究记载下来,但因为当时的战乱而丢失了所有数据,所幸那次的脑膜炎只在很小的范围内出现并消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没有卷土重来,ta后来在研究“硅脑”时做过延展研究,认为“硅脑”的植入是将来人类对抗所有病毒的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只是对未来医学界攻克病毒的一种方向性构想,我们并没有深入去研究,连序幕都不算有开启,所以,针对这次疫情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陈西林的补充将明逾的思绪拉回,说实话,她不太想听到“我们”这个词,这个词向明逾昭示着她俩共有的十二年,只属于她俩的十二年,她明逾得再过十二年才能“打败”她。
可这个连昵称都没有的“大神”会是青卿吗?她越来越觉得像。
“怎么想起问这个?”陈西林又问。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这一来一回是对刚才对话的重复,好像她就是突然想起这话题,再也没别的解释,陈西林打算抛开不谈,那不太重要,只是,“答应我,你先回阿姆斯特丹去,好吗?”
“不想回去,我想海城解禁的第一时间能见到你。”
“解禁的第一时间,我就去阿姆斯特丹找你,好不好?我答应你,到时陪你住一段时间,我也想休个假,我们可以一起游欧洲啊,就当度个蜜月,怎么样?”
明逾不觉闭上眼睛畅想,“听起来很诱人啊,”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雪从上面稀疏飘下,“lynn,平城下雪了,这里很少下雪的。”
“是吗?”陈西林走到窗前,“这里也快了。”
“我总是把雪带给你,上次我去伯奈柯,也下雪了。”
陈西林在电话那头轻笑,“有本事你在夏天给我下场雪来。”
明逾歪着头,“万一我变出来了呢?”
“不准赖皮,不准去南半球。”
“切,小孩子家家。”
陈西林咧嘴笑,“不赖皮能给我变出来,hmmm…我就赖着你这个小女巫了,永远跟着你。”
明逾不高兴了,“哦,原本还想哪天走掉的吗?”
“不是啦,某人不要听海誓山盟,就只好换个法子赖上她咯。”
明逾赌气“哼”了一声,转身往屋子里走。
“听话,先回欧洲吧。”
“舍不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呀。”
这“别院”装修得古色古香,很有古平城的气韵,陈西林给她订了个庭院套间,有两间卧室、客房、书房、厨房,还有一处天井庭院,一个人住显了些寂寞,再加上春节和疫情,整座酒店没什么客人,冷清得很。
明逾让酒店蒸了一屉八只大闸蟹,又去买了上好的黄酒和猪油年糕,这三样备齐了就动身往舅舅家去。
儿时的老房子出国前被舅舅卖掉了,再后来那一片都拆了,老城区不让起高楼,再盖起来的又是白墙黛瓦的小楼,可那一带变成了商业区,已然变了样子。舅舅家拿了自己生父那么多钱,早在园区湖西的好地段买了电梯房,表弟结婚时又在邻近的小区给他也买了一套房,城市中安居乐业的楷模。
明逾刚按了门铃门就开了,舅舅一张日益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来啦。”
明逾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踏进过这个家门了,大概从她知道舅舅从生父那里拿钱开始吧。门后生出几张好奇的脸,舅妈,她也老了,表弟有些发福了,他的妻子跟他站在一起,肚子看起来有六、七个月了。
“姐姐。”表弟喊了一声,有些拘束,他的妻子也跟着喊了一声。
明逾朝他们点点头,又转回视线,“舅舅,舅妈。”
她很多年没有张口叫过他们了。
一时气氛有丝尴尬,大家将她让进屋内。
“这趟回国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备礼物,”明逾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带了点年货,刚蒸的蟹,还热着。”
“你来就好了,不用带东西的,”舅舅发话,“正好我们过会儿要开饭了,一起吃,你呀也不早点说,还让小区门卫给我们打电话,早说我们多做几个菜。”
年纪大了,唠叨起来。
舅妈刚要转身去厨房,忽然想起什么,“哎唷,你不是从海城来的吧?”
明逾一愣,舅舅摆摆手,“你脑筋不清楚的,海城早就封闭了!”
“哦,海城机场停飞了,我这趟没经过海城。”明逾反应了过来,忙解释道。
“我这不是为你孙孙着想!”舅妈朝儿媳的肚子努了努嘴。
明逾有些尴尬,正杵着,弟媳拉了她的手,“姐姐快来坐吧,很快就开饭了。”
这倒是吃了个团圆饭,吃完了又闲聊片刻,聊小时候和表弟在巷子里偷偷养流浪猫,聊四中旁边那家卖磁带的小店......总有些话题可以聊,有些成了忌讳,好在大家都会避重就轻。雪停了,明逾说要走了。
舅舅问去哪里,明逾说住在酒店里,舅舅脸上竟生出些歉疚。
“来家里住吧,要是怕跟老头子老太婆住不惯,去弟弟家住也行。”
“不了,舅舅,我出差,有时候夜里爬起来工作,不打扰你们了。”
走出舅舅家,天依旧阴着,地上湿漉漉的,平城的雪总是留不住,落在地上就化了。
明逾踏着微微泥泞的青石板路,手机振了一下,是陈西林。
——吃好饭了吗?
——嗯,回酒店了。吃得蛮好的。
——开心吗?
——交代了,心放下了。
她的手指冻得微微发红,在屏幕上轻轻划着:
——小时候听到首歌说,在万丈红尘之中找个人爱我。
——万丈红尘,好美啊。
明逾看着陈西林的话,抬头仰望万丈之上的苍穹,雪如轻鸿。
微客上,“大神”已发表三篇针对b-7的文章。不停地有人问ta:既然掌握技术,为什么没有在前线?躲在屏幕后面算什么?
ta终于回复:我早已隐退人间。
这一回复像一枚b-7做成的弹药丢入人群。
明逾看着看着,眉峰一拧,点开ta的主页,点进私信: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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