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院 > 历史军事 > 终生制职业 > 第五十二章省亲(上)
  刘鹏小心地拿起了那张羊皮,对着战术手电反复地看着,猛然发现在羊皮的背面角落里竟然还有一行小字,石宇赶紧凑了过去,紧紧地盯着那行小字念了起来:“从军数十载,不得君王宠信,乃发配至戍边军中,强充大将!文不如魏征,武不如敬德,吾何以厚颜居于干城?然天下安危,日日在心;黎民疾苦,声声入耳,吾以匹夫之身,亦当为天下效力!困顿沙城、士卒折损,命在旦夕,夫复何言?生既为大唐子民,死亦为大唐鬼灵!愿以吾等百战雄魂,永镇大唐边疆,慑魑魅魍魉,睹万邦来朝!”
  刚刚念完,载帐篷外的烈烈风声之中,竟然隐约传来了阵阵杀伐之声!战鼓隆隆,金戈轰鸣,夹杂着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仿佛在一瞬间,整个古战场中的一切都复活了一般!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抓起了手边的武器,晁锋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在漫天的风沙中抢先占领了点将台上的射击位置,其他的几个人也迅速地跟了出去,在晁锋的周围迅速建立了一个小型的防御圈。
  石宇脸色苍白地抓着手中的自动步枪,眼睛也不断地瞟着那些在小小的旋风中沉寂着的干尸,连声音都变得干涩起来:“我听家乡的老人说……那些旋风就是鬼魂的化身,是那些在生前有怨气的鬼魂在巡弋,在找他们的替身……天啊…….你们看看手表和指北针!”
  每个人的手表和指北针都在疯狂地转动着,尤其是指北针上的指针更是象被什么奇怪的力量推动着,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地旋转着。而那些抗磁能力极强的军用手表也显得相当奇怪,尽管分针和秒针都在按部就班的旋转着,但是往常那种流畅的滑动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跳动!
  杀伐声逐渐大了起来,但始终也分辨不清声音来源的方向,有时候在环形沙丘的背面,有时候好像就在身边,还有的时候竟然是在几个人的防御圈中间响起!有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粗重的喘息和刀锋砍断骨骼的声音,而有的声音则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声呐喊或惨叫,还有那种夹杂在马蹄声中的传令兵的喊叫声和弓矢破空的声音……
  向正慢慢从点将台旁站了起来,打开了沙漠地形车上的通讯器,从通讯器里竟然也传出了同样的杀伐声音。看了看四周那些逐渐被沙子重新掩埋起来的干尸,向正关上了枪上的保险:“我们的脚下应该是个大型的磁铁矿或者那些带有录音功能的矿藏,可能是当时在作战的时候也遇见了大风沙的天气,把当时作战的全部声音都保存下来了,而我们也算是恰逢其会,听到了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逐杀犯边敌寇的声音……”
  几个拿着现代武器的军人默默地伫立在狂暴的风沙中,看着几千年前卫国戍边的军人。沉寂的岁月将这些没有来得及在历史上刻下自己名字的军人掩埋在沙丘下,又鬼使神差地将他们从沙丘下显露出来,展示在数千年后的同行面前。冥冥之中,是否真有神明的存在?
  浩荡天风之中,几个浑身沙砾的军人笔直地站立着,庄重地向那些重新被沙砾逐渐掩埋的军人敬礼!
  仿佛感应到了这一切似的,在一阵格外猛烈的风声之中,赫然传来了一阵整齐洪亮的吼叫:“天朝儿郎,戍边杀贼!杀……”
  声音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吼得天也变色!!!
  漫天黄沙肆虐了整整四天,整个环形沙丘中也渐渐地被空中落下的沙砾覆盖起来。几个困守在帐篷中的展示只能轮换着将帐篷边堆积得越来越高得沙子推开,甚至不得不将沙漠地形车反复移位来避免被沙砾掩埋。通讯依然中断,每次打开通讯器就只能听到巨大的电磁干扰声,当天空中落下的沙砾终于减少的时候,整个环形沙丘也几乎被填平了。
  秃子原本将一个电子讯号发射器放在了点将台上,希望能在将来寻找到这个掩埋着数千年前的沧桑与荣耀的地方,但厚重的沙砾彻底地隔绝了电子讯号发射器发出的电波。除了石宇拿出来的那把鬼头刀和那个沉重的银质小匣子,戍边军最后的营垒重新被掩埋了起来,不再有一丝曾经存在的痕迹。按照刘鹏的话来说,既然那些戍边军们情愿以铮铮雄魂永镇疆土,那就不要再去打扰他们,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那冥冥之中的鼓角铮鸣,不正是他们忠诚的灵魂在千年岁月中不停的呐喊么?
  在风沙稍微减弱的时候,几个人坐上了沙漠地形车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尽管在风沙中的指北针指示的方向并不那么准确,但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和精专于沙漠地形的专家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麻烦么?当鬼龙派出的第二批搜索人员与向正一行相遇时,所有人发出的欢呼声几乎掀起了另一场巨大的风暴!
  更让向正和刘鹏惊讶的事情就是在刚刚经历了风沙侵袭的基地中看见了以“阎王”自号的冷面将军的出现!站在办公室里,面对着将军眼眶中不断打滚的泪水,刘鹏终于彻底露出了女人的天性,也不管周围还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直接就扑了上去,任由自己的眼泪鼻涕糊了父亲一身。
  在鬼龙一行人的注视之下,素来冷面的将军似乎还不习惯在众多下属面前表露自己的亲情,两只粗糙的大手抬了一下,又重新放了下去,但看着刘鹏胳膊上的伤痕,再看看自己疼爱的女儿那憔悴的面孔,将军终于动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女儿。尽管什么都没有说,但将军那颤抖的嘴唇和眼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能不心疼么?
  好容易止住了刘鹏的哭泣和娇嗔,面对着向正那郑重的敬礼,将军缓缓地抬起手臂回礼:“还记得我?那好,不必说什么多余的话,干好你自己的事情!我刘阎王的手下,只有好汉,没有孬种!”
  向正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报告参谋长!您的王牌狙击手,现在还是王牌,今后也是!”
  将军那难得看见笑容的脸上仿佛冰山化冻般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好!老子的兵,就是他妈的鸟……哈哈哈哈!我来这里也不光是为了看看我的宝贝女儿,你们的老上司还托我带来句话——你们可以有两周的时间去处理你们的私人事务,因为你们马上有个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可能有几年时间不能呆在国内了!老朱的意思嘛……临走之前,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未了的心愿,都去完成了吧!心里有事情牵挂,总是会有影响的!”
  向正看了一眼鬼龙,再看看留在基地的几个兄弟那带着期待或疑惑的眼神后问道:“参谋长,我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们先知道么?”
  将军搂着刘鹏的肩膀,脸上竟然带着一种难得见到的兴奋笑容:“你们只知道当兵的人守土有责,就不能想想……拓土开疆?”
  随后的几天里,所有的女兵和教官都被打乱后重新进行了分配,有的被分配到了一些一类战备医院,有的分到了海军陆战队或其他的一些快速反应部队,而那些素质较高的女兵则是静悄悄地走了个无影无踪,连鬼龙也不知道她们去了什么地方!
  各个军团抽调的教官倒是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留了下来,继续在那个新兴的高原基地担任教官。当鬼龙一行坐上离开基地的大型山地车时,刚好看见一批从各个部队挑选的精英人才开进了高原基地,而那些教官已经整齐地排成一列,吼叫着让那些刚刚跳下大型山地车的士兵们迅速集结起来,开始了高原基地的第一个训练项目——负重长跑,而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竟然是刚刚从沙漠中走出来的石宇!
  鬼龙与向正之间倒是没有太多的交谈,从向正安全地从沙漠中回来以后,鬼龙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向正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向正也只是向往常那样呲呲牙算是笑过,同样也没有说一句话!
  两个人彼此都很清楚——危险境地之中,只盼望着自己的兄弟能安全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既然人已经安全的回来了,还有必要说什么么?
  少将一直没有露面,只是通过阿震传递着消息或命令,而阿震也相当善体人意地把鬼龙一行人安排到了上海老孙的公司里,上海毕竟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交通便利,想干什么都方便一些啊!
  老孙的公司看来景况不错,大批的精干人员在那幢新近购买的办公大楼里来回穿梭,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出那些工作人员的行伍气质,就更别提鬼龙一行人了。当老孙和阳朝张开双臂飞奔过来的时候,鬼龙也同样地扔下了手中简单的行李,狠狠地拥抱了老孙和阳朝。
  从法国弄来的几亿美金中有相当的一部分被用作了老孙这个公司的资金,而在法国开办的那个所谓的‘工艺品公司’也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足够的业务往来的借口,某些生意已经被激活,而且顺理成章地越做越大,经济命脉的逐渐完善更能让那些需要经济支撑的军事单位始终处于良好的运作中。
  机票和一笔不小的现金已经被老孙准备妥当,而阳朝则按照鬼龙提供的那些地址安排了最为理想的旅行途径,在上海停留了几个小时以后,鬼龙一行人首先踏上了前往陕西的旅程。
  六朝古都西安的风貌甚至能让第一次前来的游客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秦砖汉瓦,千古沧桑,还有那些蕴涵在人心深处的纯朴民风,无一不让人怦然心动。近乡情怯,晁锋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拉开了包租汽车的窗户,深深滴呼吸着那片广袤的黄土地上的熟悉的气息……
  开车的是个结实的关中大汉,被黄土地上的油米白面滋养得浑身都透着力气,嘴皮子也相当利落,开出租车的时间长了,坐车的是个什么人也就容易分辨出来,可看着鬼龙一行人,这个结实的关中大汉怎么也猜不透了。
  这七个人到底是干嘛的?做生意的?没有那种商人的油滑;来寻人是非的?可都透着一股子正气;抓捕逃犯的外乡警察?可说不上来,这些人比警察都多了那么些钢硬的气质!
  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开车的关中大汉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伙计,你们是做啥的啊?放着好好的西安不呆,放着崭崭的兵马俑不看,放着美美的羊肉泡馍不吃,你们坐车朝个穷乡下跑甚呐?”
  浓厚的陕西腔调让车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晁锋也换上了久违的乡音:“我说乡党,我们是回家省亲的!多少年没回家了,也回家看看老娘,也看看家里的亲戚朋友不是?我说伙计,你车上有秦腔的磁带么?来一段秦腔听听,都好久没听过咧,想啊……”
  开车的关中大汉哈哈笑了起来:“我就说么?看你们这一帮朋友都是做大事的人,咋能跑乡下去耍么,原来是乡党回家省亲啊!秦腔的磁带倒是有,可我这车上的音响坏咧,要不是这样……我给你吼一声听听?”
  不等晁锋说什么,关中大汉已经亮开了嗓门,一串浸透着黄土地上的粗犷和豪放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吼了出来:“汉……苏武……颠沛塞外……啊呀……”
  声可穿金裂石,只这一句,车上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晁锋是听着黄土高原上的信天游和秦腔长大的,或许还比较能接受一些,可是其他人却完全折服在了这饱含着大西北人热情、豪迈的吼声之中!
  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黄土地上的婆姨嫩娃,黄土地上的辛勤劳作,黄土地上的血雨忠魂,就在这一声吼声中完整地体现出来!
  没有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哪来的诗礼传家,仁德载道?没有黄土地上的婆姨嫩娃,哪来的妻贤子孝,天伦共享?没有黄土地上的辛勤劳作,哪来的‘关中黍,可充天下仓’?没有黄土地上的血雨忠魂,哪来的那许多的忠臣烈士,供万世仰望???
  黄土地上的人们啊,养育了多少的忠臣孝子,留下了多少的万古传说啊?
  离开了平坦宽敞的水泥露面,汽车驶进了乡间的道路。从车后窗看去,被车轮带起的漫天黄土飞扬着,像是一条巨大的黄龙不断翻卷,晁锋有些不意思地讪笑起来:“嘿嘿。家乡穷啊,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这样的黄土路,没钱修整啊!”
  李文寿点上一支香烟,不以为然地说道:“这路就不错了。在我家乡湖南的偏远山区,有的路还是用碎青石勉强铺出来的,底盘低一点的汽车根本就进不去!你这里的路虽然尘土大些,但总算还平坦啊……”
  开车的关中大汉哈哈笑道:“我们这黄土高原上就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一眼看去,能看出十几里地上放羊的老汉嫩娃,不平坦还能成啊?”
  说说笑笑中,车已经靠近了一个突出的山崖,晁锋面色苍白地抓住了鬼龙的胳膊:“头儿,我……心慌!转过崖嘴下面的湾就是我家了,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了,老娘……”
  鬼龙拍拍晁锋抓在自己胳膊上的大手:“放心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并没有把你们的名字列入阵亡人员名单,在你们的亲属眼里,你们都还是在军队监狱中服刑的犯人!晁锋,穿上军装,我们给老人家一个惊喜!”
  几个人异常利落地穿上了军装,鬼龙从随身的小皮箱里拿出了几套崭新的军衔分发给了大家:“忘了告诉大家了,在我们历次行动中,我们一直都没有在意过自己是什么军衔,可少将并没有忘记这些,我们的军衔都有了破格的提升。除了向正,你们几个现在已经是少校了,至于向正和我……嘿嘿,现在是上校了!”
  在司机那惊讶的眼神中,几个穿着崭新军装的军官在村口跳下了车,排成整齐的两列向着村中心的那两孔砖砌窑洞走去。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村里的男人和孩子们都集中在村口的碾盘边吃饭聊天,有几个认识晁锋的半大小子惊讶地站了起来,也不理会晁锋的招呼,一路吆喝着向村中心的那两孔砖窑跑去:“赶紧告诉晁家奶奶,她家小子回来咧!”
  几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端着那巨大的海碗看着晁锋,可以说他们是看着晁锋长大的,在晁锋当兵的岁月里,更是帮衬着晁锋家里打理着田地家务,也是他们帮着晁锋隐瞒着被抓去坐牢的事实,只向晁锋的老娘说晁锋在军中服役,没有时间顾家。可眼前的晁锋肩膀上那闪耀的星星,还有晁锋身边那些同样精壮的军官倒让他们迷惑了——晁家小子不是犯了军规,正在黑窑里蹲着么?怎么今天这么光鲜地回家了?
  晁锋放下了手里的小皮箱,按照家乡的礼节上前招呼。都是沾亲带故的老邻居或亲戚,都是长辈,晁锋的话语神态中自然地带上了些恭谦:“三叔,您老人家身子好?家里承您照料了,晚辈在这先谢谢您了!”
  端着海碗的汉子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年纪最大的那个犹豫了片刻,总算是点了点头:“好着呢,好着呢!你……不是犯了军规了,在黑窑里蹲着?白纸黑字的本本上写着的,可看你这样子,不像是……”
  没等晁锋说话,鬼龙已经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向了答话的汉子伸出了右手:“我是晁锋在部队上的领导,晁锋在部队上的表现很好,怎么能有犯军规的事情呢?这事情啊……还不好说,军规里不是有保密这一条么?可按说您是晁锋的长辈,说了也无妨的——您看那戏文里,不是有王佐断臂劝文龙,还有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么?”
  答话的汉子赶紧将手里的海碗塞到了身边那人的手中,又将自己那青筋毕露的大手在衣服前襟上使劲擦擦,一把抓住了鬼龙的手。几个渐渐围拢过来的汉子们看看鬼龙肩膀上的三颗星星,再打量着周围几个军官脸上带着的那种坦荡的表情,都捧着大海碗笑了起来:“我们就说呢?晁家小子是好样的,咋能犯了军规天条呢!赶紧回家去,你老娘怕是早得了信了,正等着你呢!”
  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晁锋和几个兄弟快步走向了阔别多年的家。孩子们在晁锋身前身后喊叫跑动着,汉子们端着大海碗一边聊天一边还不忘了朝自己嘴巴里拨上一口酸酸的面汤,而李文寿手里不断递出的香烟糖块更是让那些热情的乡亲们赞叹有加——晁家小子不赖,他朋友更仁义!来这穷乡僻壤里,也知道入乡随俗,也知道讲究个礼性呢……
  晁锋的老娘早早地得了消息,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站在了院里,面朝着打开的大门等候这晁锋一行人的到来。当晁锋看见自己母亲头上的白发,再看看老母亲那更加佝偻的身子,晁锋猛地扔下了手里的小皮箱,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面前,痛苦失声:“娘啊……儿子不孝啊……”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眶也猛地红了起来,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瘦小的手掌稍微抬起了一点,似乎是要抚摸面前已经许久不见的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手掌慢慢地放回了原位,只是冷冷地说出一句:“哭甚呢?叫乡党笑话,回屋,娘有话要问!”
  话说完了,竟然撇下在场的众人,自顾自地转身回到了窑洞里,过了片刻,窑洞里传来了晁锋母亲的一声吆喝:“也请你三叔,还有你同来的部队上的领导进来!”
  摸不着头脑的鬼龙和同样疑惑的三叔随着晁锋进了那间简陋而又异常整洁的窑洞,透过窑洞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洒在炕席上,正好把晁锋的母亲笼罩在了柔和的光环里。晁锋的母亲在炕席上盘腿坐着,稍微欠了欠身:“他三叔,还有部队上的领导,今天请你们做个见证,出门也向乡党们和部队上的人说说,我老晁家是如何管教不肖子孙的!锋儿,去把那戒尺拿来!”
  晁锋拿硕大的身躯竟然颤抖了一下,乖乖地从窑洞中供奉着关公的神龛下取过了一条黑黝黝的戒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了母亲面前。
  还没等晁锋的母亲开口,晁锋的三叔已经惊讶地喊叫起来:“娃他娘,可不兴动这个!娃也没犯甚大错,哪能动家法呢……”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稍微动了动左手,止住了三叔那惊讶地喊叫,用右手稳稳当当地将戒尺抱在了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锋儿,你自己说说这戒尺的来历!”
  晁锋跪在炕前,低着头一声不吭,巨大的巴掌死死地抓着炕前的土地,连手指都扣进了结实的泥土里。
  炕席上的老母亲猛地睁开了双眼,颤抖着左手指着晁锋,嗓门也高了起来:“出了门几年光景,就连这戒尺的来历都忘了么?还要我这做娘的来告诉你么???”
  晁锋猛地朝着炕席上端坐着的母亲磕了个响头,跪在地上挺直了身体:“戒尺是用祖上打造兵器的余铁铸造的!清朝年间沙俄入侵,祖上自全村募集银钱自铸铁枪投军杀敌,多余的黑铁就打造了这把铁戒尺,作为晁家的家法。上面刻了八个字——忠孝仁义,佞妄者戒!家门中历代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皆可请家法杀之!”
  老母亲稍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算你记得晁家的家规!那你再说说,这戒尺下有几条人命了?”
  晁锋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共九条人命!有不孝、不义、不仁……最后一个是我二爷,‘十八年馑’饥荒年间,偷了人家半斗黍子,被太爷爷拉到村口,当众打死!连带着赔上了人家三倍粮食……晁家六大分支,三百多口人,就是因为这个,几乎全部饿死,险些成了绝户!”
  提起往事,老母亲和站在炕前的晁锋三叔眼睛里都有了眼泪!骨气……人不可没有骨气,可骨气的代价竟然是一个曾经兴旺的大家族灰飞烟灭,竟然是几百条人命?
  可人没有骨气,成吗???
  止住了唏嘘,老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戒尺,声音也猛地凌厉起来:“你也知道这戒尺的来历,也知道这戒尺上还有九条人命?那你还敢犯了军法?还敢穿着军装回来?还敢强拉着你的领导和你一起骗你老娘?”
  不等鬼龙上前解释,老母亲已经举起了手中那黑黝黝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晁锋的肩头,眼睛却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鬼龙:“我的儿我知道!锋儿从小就是个直脾气,见了个看不过眼的事情就要说,就要管!从小到大,我就没少为这个操心,可操心又有什么用?生成的脾性养成的肉,那是改不了啦……
  也罢,就由得儿去了!我儿不欺善,我也放心。你在部队里犯了军规天条,你三叔帮衬着不叫我知道,怕我知道了伤心。可你娘老是老了,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心里更是明镜似的,街坊邻居们拉家常透出的一星半句凑起来,娘就都知道了,啥都知道了!街坊乡党们的那份善心,当娘的懂,我也就由着你三叔,由着乡党们哄我,可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儿回来了,当娘的要问个清楚明白,我儿杀的人,可是真真的犯了死罪么?就是犯了死罪,能由着我儿去杀么?那还要王法作甚呢?”
  老母亲再次高高举起了戒尺,却是轻轻地打落在了晁锋的肩膀上:“犯了军规天条,就要蹲黑窑!可我儿再犯了军规天条,我也还是想我儿啊,在黑窑里有吃的么?有穿的么?夏日里蚊虫咬着,我儿难受不?三九天里,我儿的衣裳被褥可厚么?别叫我儿冻着……”
  两行浊泪,顺着白发老娘那干枯的脸颊滑了下来,轻轻地滴落在了那陈旧的炕席上,晁锋深埋下了头,大颗大颗的泪水狠狠滴在了炕前的土地上,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缓缓地将手中的戒尺第三次举了起来:“儿啊!娘知道,你要是有一丝的亏心,你也不敢回家来看看娘了!看你身上的军装,再看你同来的领导,娘也知道,知道你还在部队上听调听宣,也就是戏文里的暂寄人头,上阵杀敌!儿啊……一错不可再错,部队上记下你犯了军规天条的过错,让你还在军前效力,你可是要识抬举,可不能落个破烂名声回家咧!这三戒尺,娘只打了两下,还有一下,娘暂且给你记下了,等你再回来了,这第三戒尺打还是不打,都看我儿自己了!”
  放下了戒尺,老母亲从炕席上欠了欠身子,扶着晁锋的肩膀下了地:“起来吧!帮着娘把那面板抬出来。出门这些年了,娘还没给儿做过一顿好饭呢,今儿回来了,娘给你做绿面条吃,从小你就爱吃这个……”
  不光是跪在炕前的晁锋泣不成声,也不单单是晁锋的老母亲和三叔在撩着衣襟擦眼泪,鬼龙的眼睛也湿润了!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可能没有念过书,可能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繁华,甚至没有了解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换了一个模样,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么单纯,但在母亲的心中,对儿子的疼爱和对世事对错的评价永远都是那么深沉而又单纯,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更没有一点点的偏私,永远都是那么令人感动啊!
  一直在抽泣着的晁锋三叔猛地用衣袖擦了一把泪痕斑驳的脸,拉开了嗓门吆喝着:“娃他妈,你这就不对了!娃好容易回家一趟,虽说是犯了些过错,可也不能就用一顿面条给招待了啊。再说了,还有这么多部队的领导们,来咱这穷地方,也算是咱老晁家的风光呢!照我说啊,咱也给娃长长脸,招呼着乡党们弄上个几桌席面,好好让领导们吃上顿咱家乡的饭啊……就这么说了,我说他二伯家的,还有他四舅家的,抱柴禾端桌椅,再去几个人上集面上割肉打酒,咱摆席面咯!”
  一直在院里院外的乡亲们欢呼着各自忙碌起来,停留在院子里的向正等人更是被各家待若上宾,早早地安排了几个在外面闯荡过的老人陪着拉开了家常,酽酽的茶水,香喷喷的油炸果子,还有用大托盘端上来的纸烟堆满了一张巨大的八仙桌,笑闹着的孩子们也被各家的婆姨拉了开去,晁锋搀扶着老母亲端坐在了院子中央的靠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场院中忙碌的人们,不时地向那些前来帮忙或问候的乡亲们道劳,那充满着幸福和慈爱的笑容几乎是从心底里漫溢出来,再渐渐地填平了老母亲脸上的皱纹,连天空都仿佛被这喜庆的气氛所感动,送上了微微的凉风和灿烂的阳光。
  人多好办事!不过一个多小时,宽敞的场院里已经摆好了十几张大大小小的桌子,各种不同形状的板凳也从各家搬来了,几个充当大师傅的中年汉子正头扎着白手巾,腰上系着油乎乎的围裙,劲头十足地准备着席面上的肉菜。各家拿来的细粮白面被集中起来,统一放到了十几张巨大的面板上,由那些心灵手巧的婆姨们制作成了馍馍面汤,散发的粮食香味的蒸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场院,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都感觉到了乡村中那种淳朴而又浓厚的喜庆气息。
  陪着向正一行人的老人们带着几分长辈的矜持和优越感客气地与向正等人交谈着,从他们的口中听来,无论是农时家事,甚或是朝代的变更,都带着几分参禅悟道般的意境。岁月的年轮当中,老人们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大半,在他们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有规律,行善事,做正人,人生当如此而已!话虽简单,却是一辈子的积累,甚至是几千年的沉淀啊……
  酒席齐备,村里的几个年纪最大的老人谦让了一番后与晁锋的老母亲坐了主家上席,其他的人则按照辈分大小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在上席旁的那桌贵宾的席位上,鬼龙一行也被热情的乡亲们硬拉着坐了下来,没有过多的客套话语,那一碗碗鲜红的高梁酒已经暖人心脾了!
  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秦椋借着端碗敬酒的机会小声地问秃子:“我说秃子,这十几桌酒席也要不少钱了吧?看不出来,这地方样子不怎么现眼,可每户人家还都真有那么点钱啊,几个小时就能弄出这么个场面,不简单啊!”
  秃子一口干了碗里的高梁酒,顺手抹了抹嘴上的酒渍:“你不是农村长大的,自然就不知道了。这些酒菜都是各家自己带来的,除了买肉需要些钱以外,其他的都不用花钱的。农村里的喜庆或丧事都是这样,大家各出一份力,也就图个热闹而已了!”
  晁锋和鬼龙已经被敬酒的乡亲们包围起来,满斟着好酒的大碗象是流星般地送到了晁锋和鬼龙的手里,热情的话语也想那碗中的美酒般的烫心,还有什么理由推托呢?酒到杯干,晁锋和鬼龙也就醉了,连心都醉了……
  停留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晁锋和鬼龙等人修缮了那两孔已经显露出破败的窑洞,从远处的沟坎上收集了小山般的柴禾,把家里的水缸添得不能再满,还从集市上为老母亲买回了足够几年吃用的粮食和日用品。
  还能做些什么?往后的几年,都不能回乡探望老母亲了,只能用这短短的两天来尽尽孝道,尽管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总算是当儿子的一片心啊!
  尽管是那么的不舍,鬼龙一行还是踏上了离开的路程,临行之前,晁锋的老母亲单独拉着晁锋进了窑洞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从窑洞里走出来的晁锋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脚步却是相当坚定!老母亲的年纪大了,走不了远路,晁锋的三叔陪伴着一步一回头的晁锋等人离开了这座宁静的小乡村。
  黄土高原上的小路是那么的漫长,几个穿着军装的精壮汉子还不觉得什么,可晁锋的三叔却是明显地赶不上了,喘息着停了下来:“我说娃啊,三叔就送到这里了。往前再走个十里就是汽车站了,你好好的去,不用挂记着家里。家里地里,都有乡党们帮衬照应着哩!好好在部队上做你的营生啊……”
  晁锋小心地搀扶着三叔,从随身的小皮箱里拿出了厚厚的一叠钞票:“三叔,家里就拜托您老操心了。这钱您老留着,万一家里有个花用的,也能添个油盐酱醋的……”
  看着那一叠钞票,原本气喘吁吁的三叔象是被火烫了般地跳了起来:“娃,你这是作甚呢?打你三叔的脸呐?你三叔不是有钱的财东,可总还能有口饱饭吃,有件没补丁的衣裳穿,有你三叔一口饭吃,能饿着你老娘?有三叔一件衣裳穿,能冻着你老娘?钱是个甚?钱能当个甚呢?你要真有个孝顺的心思,那就拿个立功的红本本回家给你三叔长脸,你三叔稀罕那个,不稀罕你手里的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