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东平侯陈志成亲自提着一只风灯在前头引路,恭敬地带着皇帝和胡公公进了霜叶院,院中静悄悄一片,下人们早已被屏退,正房中燃着微弱的光线,窗影上映出模糊的人影来,依稀可见一个妇人柔美的侧影,她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小襁褓,温柔而怜惜地拍抚着,而一旁站着一位嬷嬷正低声和妇人说着话。
永平帝目光落在那妇人温婉柔美的窗影上,脚步顿住,神情一柔,只觉那屋中流淌的温馨气息已破窗而出袭了他的心,更觉那一盏昏黄的灯,这个小小的庭院,实比那华丽富贵的宫廷不知好了多少,在这里才有他的家,只有那屋中的女人才是一心一意爱慕着他,不管何时何地都无怨无悔等待着他的那个知心人。
东平侯察觉皇帝的脚步顿住,躬身低头却不敢多看,待皇帝突然举步迫不及待地赶超过他,他才抬头瞧了一眼,借着风灯瞧清皇帝面上的柔情,他只觉心头一刺,捏着风灯的手险些没折断那灯柄。灯光一晃,胡公公瞪了他一眼,东平侯直惊出一身冷汗来,忙笑着道:“皇上您小心脚下,这地上结了冰,微臣险些……”
他话未说完,皇帝便回头抬手制止了他,显然是不愿惊动屋中之人,东平侯忙住了嘴,眼瞧着皇帝自行挑帘悄然进了屋。
“夫人差点血崩,怎能亲自照顾小郡主呢,小郡主不过是尿了,如今夫人已亲自换过尿片,又哄睡了小郡主,还是快将小郡主交给老奴照顾,夫人快好生歇息吧。”屋中云嬷嬷劝说着。
“嬷嬷,你便再叫我好好看看她吧,我那可怜的凡儿我无缘亲自看顾他,如今老天厚待我,又赐给我一女,我当真是怎么瞧都瞧不厌。你看,她的眉眼长的多像她父亲,我已经三个月又二十七天没见过三郎了,看着女儿,我便好像瞧见了三郎,心里都是满足和幸福呢。”
内屋又传来左丽晶柔雅甜糯的声音,那声音隔着厚厚的棉帘传出来,听在皇帝耳中只钻心头,他眼前已经浮现出左丽晶温婉而笑的模样,想到左丽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而他却不能给她最好的,反叫她如此偷偷跟着他,只能睹物思人,他便心有愧疚,面上也露出笑意温柔而感动的笑意,他正欲举步进屋,云嬷嬷却又开口了。
“老奴知道夫人记挂皇上的身体,夫人按照**师的妙方每日都用自己鲜血为皇上祈福,相信一定能感动上苍,令皇上的龙体大安的,只是夫人您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老奴实在心疼……”
“嬷嬷别说了,为了三郎,莫说是流点血,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左丽晶正说着,皇帝却已挥帘而入,怒目盯着云嬷嬷道:“什么用自己鲜血为朕祈福,云嬷嬷你这话是何意,还不从实招来!”
云嬷嬷和左丽晶见皇帝进来皆是一副错愕模样,云嬷嬷愣过神这才噗通一声跪下请安,她欲言,左丽晶却打断她,急声道:“外头这么冷,嬷嬷还不快去给皇上准备热茶暖暖身子,三郎,你怎么来了?你快来瞧瞧我们的女儿她可真是可爱,像极了你呢。”
云嬷嬷欲起身,皇帝却再度怒声道:“朕允你起来了吗?云嬷嬷你莫以为是丽娘的乳娘,便敢抗旨不尊!说话!”
云嬷嬷这才惊惶地道:“禀皇上,是夫人自听闻皇上龙体有恙后便寝食难安,前些日夫人机缘巧合认识了位法力超群的仙道,夫人向仙道求医问法,仙道赐给了夫人一尊太上老君神像,仙道还说,只要夫人每日肯取一盅自己身上的血供奉在神像之前,再诚心祈祷它保佑于皇上,皇上的病便一定能好转起来,夫人她信以为真,这些日一直都以血祈福……老奴没能劝住夫人,老奴知罪了,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你这死奴才!”
皇帝听罢满脸怒容上前一步便要去踢云嬷嬷,岂料左丽晶却惊得险些从床上滚跌下来,皇帝忙收了势上前扶住她,拥着她坐稳,左丽晶便哀求着道:“是我一意孤行,云嬷嬷到底是奴才怎拦地住我,三郎也知我的脾气,千万莫责罚嬷嬷。”
今日左丽晶梳着个小流云髻,乌压压的鬓边只斜斜插着一支羊脂玉精雕而成的白玉兰花簪,她身上穿着一件秋香绿绣藤枝花蔓的凌缎小袄,将生育过后丰满的胸裹的紧紧的,水袖一滑露出一大截白腻的手臂来,只可惜那上头横七竖八新结痂的伤疤严重损坏了手臂的美感。可皇帝瞧在眼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他抓紧了左丽晶欲往后缩的手臂,瞧着那手臂上的伤疤心疼感动的无以复加,忍不住抱住左丽晶连声道:“你怎这么傻,怎能相信臭道士的话,你告诉我那道士如今何处,朕要诛他满族,屠他道观!”
云嬷嬷和左丽晶对视一眼,悄然起身退出去,听闻皇帝的声音柔的似能滴出水来,左丽晶埋在他怀中得意地扬起了唇。
她自有孕,身子到底受了影响,加之生下这个孩子本就凶险万分,她消瘦苍白了许多,容颜也稍有折损,她怎能不利用此刻病弱的模样做做文章?她不过每日在胳膊上稍稍一划便用最好的金疮药治好,并不会太痛,却能令皇帝对她更爱重怜惜,何乐而不为呢。只可笑这个男人当真以为她会每日挤出一盅鲜血来,也不想想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更何况还是个孕妇。
左丽晶想着,面上却已满是哀色,道:“三郎切莫如此,是我自己愿意的,和那道长无关。我瞧三郎今日气色较上回我见三郎时当真好了许多,这说道长没有骗我,真的有用呢。”
左丽晶说着便满足而甜美地笑了起来,见她容颜苍白,面容憔悴,笑容却依旧是记忆中甜美若少女的模样,风姿宜人,一派纯真,和自己已衰老的容貌相比简直犹如一朵嫩生生的白玉兰花一般,皇帝不由动情地道:“这么些年,我已老了,我的晶妹却还是这么年轻美丽,让我想起当年在安远侯府和晶妹互许终身的那夜,晶妹便是这样冲我笑,便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左丽晶闻言便俏丽地笑着道:“我只是个小女人,这些年因三郎侯府中连侯爷都对我毕恭毕敬的,我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又能得三郎钟爱于我,啊我万事无虑,只潜心向佛,无欲无求,自然便容貌衰老的迟缓些,三郎是一国之君,又是勤政爱民的明君英主,因国事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我疼在心头,可即便三郎不知道我有多爱三郎面上这些折痕,他们每一根都是智慧的化身,每一根也都见证了我们相爱的岁月……”
皇帝听的心花怒放,柔情万丈,正欲抬手去抚左丽晶的面孔,襁褓中的女婴却突然哇哇哭了起来,左丽晶忙抱起孩子哄着,外头云嬷嬷也忙进来,待她给婴孩换了尿片,左丽晶才又抱着襁褓给皇帝瞧,皇帝见那女婴睡在红缎襁褓中,身上竟还穿着精致的小棉衣,小模小样的可爱异常,便爱怜地亲自报了过来,好一阵逗弄,朗声而笑,又冲左丽晶道:“是朕委屈了她,她该是朕最心爱的掌上明珠,该是我燕国最尊贵的小公主,可朕却只能给她一个郡主的封号,不过你放心,等机会适宜,朕一定会封她……咳咳……”
皇帝说着却突然猛咳起来,稍许面上便挂了病态,云嬷嬷忙接过孩子,左丽晶垂泪给皇帝顺了着背,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不在乎,我们的女儿也不在乎,当年我给我们的孩儿取乳名凡儿便是希望他能平凡一生,也安宁一生,如今对女儿更是如此寄望的,三郎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
皇帝半响才缓过劲儿来,见爱人一脸惊惶失措,像是天都塌下来了一般,他便握了她的手,劝道:“没事,我没事,你放心,有太医的药我起码还能撑两年,一定等我们的凡儿登基,瞧着你们都安好无忧再……”
左丽晶忙抬手堵住皇帝的嘴,哭着道:“不准三郎说这样的话!三郎今日身子不适就不该来,这么晚了,外头又天寒地冻的,更何况,我还听说今日东宫出了事,太子妃不幸遇害了,三郎想必也伤心难过的很,正该好好休息养神……”
今日东宫出事,皇帝便有些怀疑左丽晶,他早便向左丽晶承诺过要设计令太子犯下大错废立太子,他只以为是左丽晶等不及这才提前冲太子下手,他此次来便是要就此事问上一问的,可方才瞧见了左丽晶的手臂,此刻他还如何问的出口,想到他的晶妹那样善良,那样无欲无求,当年她为自己生下皇儿还曾苦苦哀求他莫将皇儿带进宫中去,他便又在心中否定了之前的猜测。
他抚着左丽晶哭泣的面庞,道:“今日在东宫本该遇害的人是太子,太子妃只是误喝了毒汤。”
左丽晶闻言诧道:“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人竟胆敢谋害储君?!太子妃和太子感情甚笃,太子妃那么贤淑的人,怎么会如此薄命,太子和皇后不定怎么伤心呢,还有武英王妃,上次虽是我按三郎的计划刻意惊胎偶遇她,但她却当真为我担忧,还亲自为我把脉,安抚于我,我却为了凡儿没按好心,三郎,我们收手吧,好不好,反正这天下本就有金家人的一半,都好几代了,便叫皇后生的太子登基为帝好了,我只要凡儿平平安安就行……”
“不行!金家自视功高压了朕半辈子,朕贵为九五之尊岂能甘心?!更何况,朕的皇位,只有你和我所生的孩儿才配继承,朕欠你良多,不能再欠凡儿的,凡儿是我们的爱子,他该得到最好的。朕一统天下,岂能容一家一姓世代联姻皇室,于皇室平分天下这样的荒唐事在朕的身上发生?朕一定要终止此事!”
左丽晶心里很清楚,她越是推脱,越是表现的无欲无求,皇帝便越是要给她最好的补偿于她,更何况,因她这么些年的挑拨之故,皇上对金家,对金皇后的憎恶已然到了骨髓,她很清楚皇帝的性子,根本不怕皇帝此刻会改变心意。
闻声她忙做出惊慌模样,道:“我都听三郎的,三郎千万莫生气,顾念龙体啊。”
皇帝这才平复下来,道:“你方才说武英王妃给你诊脉?”
左丽晶便笑着道:“是啊,要说这武英王当真是好福气,王妃不仅冒昧无双,还多才多艺,竟连岐黄之术都懂呢,怨不得能牢牢占据武英王的心,不像我,除了一颗待三郎的真心以外,什么都不会也不懂。”
皇帝闻言却无心回答,只想着今日在东宫时锦瑟的那一倒一抓上,他眯眼冷声道:“竟敢明目张胆如此造次,当真可恶可憎!”
“三郎,你怎么了?”左丽晶收了笑意追问道。
皇帝这才敛了怒色,心思微沉地道:“只怕皇后已知晓朕身子有恙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