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穿上葱茏色的丝衣后如雨初青笋,满眼皆是璧油油的新绿,瑕肌红唇十分突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清漾漾。
  美人儿替他梳头时不断抚弄他淡棕色的卷发,直到每一根细丝皆归顺服帖,散淡出和蔼的润光,再以簪刀挽出一个时兴的发髻。
  纵然美貌光鉴可人,然而既不是烨摩罗样,也不是北周样,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戚九面对着铜镜中孱弱如纸的异族男子,他真的曾经就是以这幅鬼样子横渡乌木苏沙漠,来到上官伊吹自小生活的国度吗?
  再看他的右掌,分明银碎尚在皮肉里寄生着,若不是这些诡谲的东西提醒,戚九真觉得自己随着时光逆流,回归过往。
  他的心情还来不及苦楚,真元帝的一道圣喻送到眼前,宣令戚九夜入麒麟殿,盛宴群臣来感谢他的救子之恩。
  戚九的记忆并不完整,隐约觉得圣意来势汹汹,以抱恙为由根本无法拒绝,对伺候自己的美人儿道,我从乌木苏沙漠里走出来时穿的衣服可还在吗?
  美人儿惊愕,那套衣服是大禅唯一的物品,自不敢丢,纵而洗了数次可是褴褛非常。
  无妨,戚九微微一笑,劳请姑娘替我补一补,我夜宴要穿。他已经深刻意识到,纵而离开了自己的国家,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烨摩罗人。
  美人儿又是一番惊呼,可是大禅您的皮肤太过薄脆,万一被衣服割伤了
  没事,去拿来吧!
  戚九重新穿上了泛黄的麻质长衫,肩头披裟间虽然珍珠不再翡翠凋零,每个残破又层层缝补的地方都充斥着风沙暴虐和背井离乡的气息,然而包裹着身躯的温暖,却是安心又熟悉的。
  美人儿又递来一块残旧非常的通关鉴笺,也是唯一证明了他身份的东西。
  戚九执掌一观,金质的鉴笺上刻写着他的生辰在七月九日,而他的本名
  鸠罗纳夜!
  鸠罗纳夜!
  原来戚九这个充斥着北周意味的名字并非他的原名,而是生辰衍化的谐音,难怪上官伊吹总唤他阿鸠。
  原来他叫鸠罗纳夜!
  戚九突然掩面哭泣,上官伊吹以烨摩罗的习俗迎娶他,日夜以烨摩罗的简名唤他。
  只有那个人以平凡看待烨摩罗人的眼光,来呵护着他这个被赶出家园的流浪者。
  只有那个人如此,潜移默化又细流无声地爱着他。
  只有那个人
  咸安圣城是最伟大的城市,没有之一。
  它究竟有多么宏伟。
  戚九词单句薄无法形容,当他从夔元七年重新回到犀和三十二年间,这座伟大的城市一如地平线上的腾空而起的太阳,不曾随着时间的更迭而衰败或逆转。
  它永远都是毅立的,巍峨的,崭新的,永不颓败的。
  每天会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种族,追着烿烿的日光汇入圣城,来亲眼记住历史最恢宏灿烂的巅峰模样。
  咸安圣城内住着二圣的皇宫,便是日轮中最夺人心魄的耀斑。
  朝圣的人们期盼昂首仰望真元帝的头顶冕旒,堪比北斗七星在白昼里摇曳暄姿难以企及。
  戚九乘坐着羽毛编织的轻软手轿,被小心翼翼地从上百座门中的一个抬入皇宫。
  分管皇宫安全事宜的禁鹜卫们身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步履整齐地在门与门间来回梭巡,仿佛粼粼金云泛游在高墙之内,夹壁辉煌。
  又往宫阙内闱去了几道门,开始有抬着大臣的手轿相逢,这些达官贵仕看见戚九的时候难免眼中一番丈量,戚九刻意挺直了腰板,掌中紧攥着木杖,目不斜视地路过而去。
  再过几道门,一只巨大无比的黄金筑就的孔雀台毅立眼帘,各地进贡的异宝按照颜色.区分,被规律地镶嵌在孔雀华美的尾巴翎羽间,交织着五光十色的斑斓。
  台上像是正在表演什么精彩绝伦的节目,锣鼓喧天,赢得阵阵喝彩。
  大禅,翎雀台到了。
  抬着手轿的人是这样谨慎地告知戚九的。
  不是说,在麒麟殿吗?
  戚九觉得奇怪异常,可是他的脚一落地,抬轿的人眨眼就退出去了。
  算了。
  戚九的脚并不能穿鞋,然而地面却并不砧冷,一路铺就的道路竟然是羊羔脂一般油软的暖玉,踩在上面连脚心都舒适异常。
  旋即有姿优貌美的宫婢来接待戚九,然而她们没有资格踩着暖玉路,而是趴着过来的。
  戚九只得硬着头皮,拄着木杖,因为他听见翎雀台上的表演戛然而止。
  许是宦官报了他的名谓,或者也仅是戚九自己脸上贴金,毕竟有些番邦来使在驿人馆久住一年半载,也未得远远见过真元帝的庐山真面。
  随去了,登上九十九级金色台阶,戚九的眼睛被红彤彤,蓝盈盈,绿油油,金灿灿的各色光线一照,九天之上的凌霄宝殿也未必如此流光溢彩,更何况仅仅是一个金山宝筑的翎雀台。
  地位!
  戚九瞬间明白了,自己最终没有在麒麟殿被召见的原因。
  他没有地位,形同蝼蚁。
  逼着自己又挺直了三分脊背,戚九执杖向前,远远的龙椅之上,真元帝被烟雾缭绕遮挡着肃穆的身姿,更不要说能看清楚脸了。
  龙椅侧坐的是真元帝的皇后,皇后正搂着一个年龄看似十岁的小皇子,母子二人言笑晏晏。
  戚九是死活想不起来皇后的名讳,可是当皇后抬头对望时。
  她那额心的朱砂痣,正如第三只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女帝
  戚九断不敢喊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称谓,赶紧双手遮面,朗声道鸠罗纳夜觐见北朝圣皇圣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跪坐桌案,举杯共饮的王孙公子们,皆以纷乱又倨傲的眼神扫量着戚九破落的衣裳,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汇聚在烨摩罗人夺人心魄的容颜和不卑不亢的态度上,又是无比惊艳和讶异的。
  父皇,就是他救了儿臣一命!端坐在皇后身旁的七皇子突然喊道,被皇后用眼神警告了一眼,立刻偃旗息鼓。
  你父皇尚未发话,你休得无理
  不待皇后私声教诲,真元帝已然缓缓威道,七子心性顽皮,前月自乌木苏沙漠蒙难,幸得到烨摩罗国的气宗大禅出手施救,实乃感激涕零。
  戚九完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救过了七皇子,总而言之,这是个命中注定的契机,否则他从乌木苏沙漠里滚出来,暴尸荒野,也不会有人多管他一分死活。
  再说真元帝的感激不尽也是寻常人万万承受不起的,戚九从脑袋里费尽心思,挤出来几句感恩戴德的话,最后把自己救人的事件塑造的多么凑巧,而北周皇帝才是布恩施德,厚福延子的救命稻草。
  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还是有些难度,待所有人都觉得七皇子其实是被真元帝常年积福行善所救之后,戚九简直要崩溃了。
  皇后一直安静地旁听着,偶尔露出端庄的微笑,竟让戚九整张皮都癞麻麻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如此阿谀奉承!
  戚九已经巴不得想离开了。
  此刻,突然有位武将装扮的人举杯倡议,想请戚九来重现一下当时救人的场景。
  尤其他还刻意提到,烨摩罗盛行幻术,而气宗大禅更是久仰大名。
  若非表演,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从死亡沙漠横渡的人,如何能再与狼群搏斗。
  他提议得轻松,如此一来,简直把戚九推在风口浪尖上。
  第145章 激愤成骄
  若是戚九使用幻术来再现群狼围攻的景象, 必然有人会质疑一切是否是他别有用心的计谋。
  若是他不肯接受, 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戚九微一冥想, 抚摸着掌中木杖,朝真元帝恭敬道, 今日良辰美景,歌舞升平,若是在如此和美的气氛之下幻出群狼,恐惊扰了所有人的雅兴。
  拖曳着柔软的足肢走到了翎雀台的中心, 徐徐的夜风送来了皇庭满园的花树馥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道,北周饗兹万国,肃承天命,政通人和,太平盛世随着戚九溢美的语调流转, 傍晚的景色浑然聚变。
  落了黑色的天野中, 渐渐融了半青半灰, 半蓝半紫的斑斓色彩, 追随落日西逝的彤云里,倏倏然,数十只流光溢彩的凤凰御风而起
  ,随云潜行。
  头象天,目象日, 背象月, 翼象风, 足象地,尾象纬。五彩华羽于天幕中勾起闪烁着金光的云痕,百鸟齐飞,仙鹤衔芝,啁啾合鸣,瑞气呈祥。
  不过眨眼间,彩云追着冉冉升起的晧月盘旋 ,紫气滚滚东来,碧亮如洗的夜空中,景星陡现,引得群凰腾腾,仿佛翩翩起舞。
  凤凰善哉!景星兴云!天象大吉!群臣们纷纷昂首高望,交口称赞道,天下太平,四海共春哪!
  帝后亦随望观瞻,一派惊艳的模样。
  翎雀台摇身一变,仿若受到凤凰引吭的召唤,尾羽大开百花齐放,上面的异宝折射着天空的宏光而璀璨生辉,不停地随风招摇,犹胜逐凰而去。
  正当一众人张目瞩望,丢了七魂八魄时,戚九一立手,掌中木杖重重锤击地面。
  噹!
  幻象戛然而止,祥瑞屏退,星辰浮照,竟然已过了一个时辰。
  戚九恭谨朝真元帝与皇后施了全礼,再不说些讨巧的话,长颈微微朝前弯着弓身矗立,全凭帝后赏言。
  七皇子双手拍得老红,不住得喝彩道,好棒!好棒!儿臣还想再看一次!
  余下的文武大臣也改了颜色,毕竟谁敢说凤凰降世不够吉利,景星现世不够祥瑞,快言直语其心必诛。
  至于他们心底里是忧是惧是羡慕或是怀疑,自然沉在肚子里,待夜深人寂再去细究。
  不过真元帝似乎格外高兴,活了几十载瞧过的新鲜比吃的山珍海味还稀少,也不似之前的威严,反而喜形于色。
  道,烨摩罗人这杂戏耍得真是逼真极了,朕犹记当年随太祖皇帝夜游咸安,野集里来自各地的方士耍得障眼法也未能如此栩栩如生,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
  点头对戚九笑着,朕许久不曾如此快活了,既然大禅你背井离乡,又救了吾儿,不若暂居驿人馆,空闲里琢磨几个出彩的技法,待朕宴请番邦使臣时,也可当作表演,来展示我北周风采!!
  戚九的笑颜顿时一僵。倾盆冷水从头灌入脚底。他的目光所及处,忽得发觉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不甚尊重,颇有瞧好戏的意味。
  尤其身后那些鼓瑟吹笙的乐师,姗然摆袖扭弄腰肢的艺伎,脸上脂粉厚叠的戏子,竟也笑着对他指指点点。
  戚九从来不曾有过多少廉耻之心,然而此时此刻此天此地之间,他一颗悠悠红心被人恃强践踏,他的自尊心与自傲被撕裂撵柔,又怎么可能任人欺辱。
  不由自主冷声道,谢圣皇留恩,奈何鸠罗纳夜冒死横渡乌木苏沙漠,仅是本着传递幻法精髓的执念,无意留下蹉跎光阴。
  放肆!一位虎服武将装扮的人径直起身吼道,鸠罗纳夜,你实在不识抬举,圣皇陛下留你于北周,你竟想离开,莫不是觉得庙小容不下真佛,北周繁华大道不够你这精赤双脚踩的吗!!
  另一位五品官员气焰更甚道,鸠罗纳夜,你所言幻法究竟有何传扬价值?我北周大地佛道双盛,举国信众,你那区区法术与之相比堪如海中泥沙,井底之蛙,恐怕没有你存身立命之地。
  况且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好的烨摩罗国容不得你,一路祟祟苟且活到咸安圣城,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岂敢出言忤逆圣命!
  此起彼伏的讨伐声渐起,字字锋如利器,割向戚九崩如垂崖的身躯。
  若是此刻,他举手衍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幻,定叫所有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龟孙子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冥冥中,他更知晓,自己传扬的幻术不应该是借来报复杀人,强人所难,而是应该让真正需求的人寻求心灵皈依。
  不由舌辩群雄道,蛟龙庞然食鱼虾,麻雀纵小五脏全,不以物渺,不以念薄,海天之外必有新陆,菩提一叶内蕴数刹。
  吾以吾法渡慧通,心照明镜非祈人,有缘自然受百般启示,无缘对面不相交攀,况且人生短暂,不留遗憾吾心所向,势不可挡。
  真元帝的脸色瞬时不太好起来。
  吾皇且息怒一旁观战的皇后适时调停起来,她那双充满智慧的眸子像明星一般奕奕,霎时令所有人皆停了唇枪舌剑。
  大禅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在乌木苏沙漠里又险些丢了性命,死里逃生后必是决心更甚。
  吾皇惜人,众爱卿惜才,众心所向,奈何周张,或许让大禅在咸安圣城里久住些时日,心平气静自然水到渠成。
  皇后三面圆滑,措辞尤佳,竟令所有人降了火气,她的手一直拍着七皇子的后脊,仿佛替心爱的儿子驱赶恐惧,实则一直观察的戚九的一举一动,暗有想法。
  戚九借坡下势,随便吃了两口宫廷玉液,趁着鼓乐之声靡靡渐起,寻了个醒酒的由头,独自一个人离开了翎雀台。
  因为心中有怒,便不想往光亮的地方走,偏偏挑了条黑不溜秋的玉道遁了过去。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越想越气,简直羞愤交加。
  突然听闻背后有人沉沉道,是谁!胆敢擅闯御华庭!
  那声音里有些青涩的意蕴,然而好听得醉人。
  敢问他是谁?!!
  戚九正气恨交加,一把从飘飘长发里拔出蝶骨翼刀,朝什么破烂庭里的什么白色的身影骂道。
  我是你的小祖宗!
  他手掌中的木杖一丢,展开薄刀就横削向了对方的胸口,动作夹着火气,又狠又蛮,若是劈到石头上,一定斩成两截。
  来人明显怔了一跳,想不到自己警觉一问,居然招致对方的杀手。
  不过再看戚九下手虽狠,然而下盘乏力异常,月色下还光着一双脚丫子,加之身上衣着褴褛,真像误闯皇宫的叫花子。
  抽出随身携带的环月弯刀,对准那只翩翩刺来的蝴蝶,轻呀么轻轻一拨。
  一刀下去,就把戚九外强中干的虚弱身躯迸到了丈外距离。
  戚九尚未看清对方用什么武器攻击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啊呀好痛!他的骨头居然真像在沙漠里打磨过一样,软到发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