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也是和她一样的。
陶青不愿再逗他,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指腹轻擦过周福临的眼睫,抹去那点泪珠,俯身贴近他的耳,一字一句道……
“心悦君兮,君知否?”
这声音绕着他的耳朵,像是尘埃落定,周福临觉得有块石头掉了下去。
抬头骤然直视陶青的双眼,看到对方眸里满是笑意,终于确认了里头的一片温柔不是她天生就有,只是独独属于他。
平日里逗他时,陶青喜欢用稍微轻佻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那句话时,倒是无比郑重。
周福临和陶青相处一段时间,知晓她认真时的言语从不作假。
心好像被包裹在一团棉花中。
“周公子还没回答陶某。”
陶青提醒道,勾起嘴角,手掌面向周福临,遮挡他的视线,“没回答,就不能看我。”
你当我稀得看你。
周福临下意识心里反驳,但也知道这反驳是无力的,虚假的。
他其实从很早之前,就喜欢陶青在一边用柔软的目光凝视自己,在这个狭窄又幽深的柳巷,能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便不再觉得度日如年。
“我……”这次沉默的是他。
他的胸口处渐渐跳得很快,揪着陶青绣了竹纹的腰封,揪啊揪。
“再弄,这腰封可就坏了,到时周公子可得赔我。”
“我,赔就赔,有什么了不得的。”
周福临心虚一般放开了手,嘴里说道:“你是发昏了,没头没脑说这样的话,还问我知不知,你没见着金四儿的下场,也想被打个头破血流?”
“周公子竟要打我?”陶青脸上作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伤心欲绝,脸色说白就白。
周福临才不可能像对金四儿那般对陶青,但见她听了这话退避三舍的反应,心口一堵:“是啊,我可比不得陶大夫身边围着的那些男子脾性好,能对你抛媚眼,扭腰肢的,还个个装得柔弱无比,惹人怜爱。我生气了是要揍人的,陶大夫趁早看清我的真面目,娶个贤惠又温顺的夫郎,岂不是更好。”
“可是陶某有个嗜好。”
陶青唉声叹气,“陶某就喜欢脾气硬些的男儿家,不喜娇娇弱弱。周公子若是非要打,陶某只能受着了,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唉,只求周公子下手轻些。”
她垂头丧气,还把脸凑过来:“打了就得消气,等陶某伤好了,再问君知否……”
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周福临不由得被这场面逗笑,唇角微扬,胸中闷堵之意消散,“我还嫌打你手疼。”
“其实周公子不说,陶某也明白。”
陶青扫了一眼他,促狭道:“周公子没发觉咱俩这姿势不对劲?”
他还在她怀中呢。
这么久了,他都不曾排斥,足以见其心意。
刚才觉得冷,这会儿周福临觉得周身热了起来,终于用力推开她,
他把泡了黄豆的木盆端到高处,也不准备烧什么了,一个劲催陶青走:“明日我真有事,陶大夫早些回去吧。”
“你还没回……”
“知道知道。”
假装不耐烦,周福临皱眉,“陶大夫真啰嗦,夜都深了,今晚逛得不累啊?”
倘若是别人,兴许误以为周福临真的不高兴,但陶青和周福临相处这些日子,早就摸清他的脾性,这人脸皮薄,心口不一,总是用凶戾掩盖情绪。
她笑了笑:“那便好,陶某这就告辞,周公子小心手上的伤,近期不要碰水。还有,陶某还没看过周公子的画儿呢,不知何时能有幸得见。”
陶青临走时,再次安慰他:“若是那些人再来,你们不必害怕,叫一声陶某便好。”
各种嘱咐,各种关心,听得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也许真是因为心境不同,别的女子说这个,周福临会视其为轻浮之人,咱们什么关系,你就这般嘀嘀咕咕的,陶青说,他就不会觉得烦。
灶房只剩他一人,周福临看了看被包扎好的手,轻抚上去,又拿起花灯,这灯在他眼里似乎比往常见过的都好看。
周福临过去没有喜欢一个人的经历,哪怕是成亲嫁的那个妻主,他只是完成任务一样去对待。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微微发烫的。
他,也心悦她吗?
良久,隔壁传来一声咳嗽,周福临才回神,急急地洗漱,路过胡大爷的屋子时,看到对方披着外衣,正在望天。
“天冷,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周福临道,“还没睡?”
“方才听见你们似乎在争执,没事吧?”胡大爷反问他,打量周福临,呵呵道,“看来是没事,没事就好,我就说小陶那孩子,不是会欺负你的性子。”
周福临一窒,什么叫不会欺负他,分明陶青老是欺负他好么。
那个人,特爱看他被逗来逗去。
“您快睡吧。”
周福临转身进了屋,和长辈讨论这事挺尴尬的。
“是啊,阿盼也睡了,老头子我也该休息了。”
本来胡大爷是担心他俩吵架,如此看来,陶青倒是把人哄好了,而且胡大爷还看出,他们似乎关系更近了一步。
有戏,有戏。
胡大爷很欣慰,小陶真是行动麻利,在他入土之前,若是能看到福临成亲,阿盼健健康康,甚至抱一抱福临的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老人家慢慢跨过里屋的门槛,关上门,感叹一句,今晚的夜色还是挺漂亮的。
第十六章 雨
自陶青挑明了心意,她的示好便比以前明显得多,每次去胡家,不是帮这就是帮那。
胡大爷同阿盼都习惯了,唯一羞窘的只有周福临。
这几日,胡家把羊买回来了,陶青关了医馆,过来示范了一遍煮羊奶去膻味的做法。
她把勺子递给站在旁边静默不语的周福临:“周公子也试一遍吧。”
周福临刚要伸手接过,陶青又叫住了他,俯身过去替他将袖口卷起:“当心被弄湿了。”
“我自个儿知道。”周福临有心想要扯回袖子,奈何看到对方认真的侧颜,就无法拒绝,眼巴巴看着她耐心地折起来。
他尽量不去在意陶青的视线,照着她说的,用纱将刚挤出的羊奶过滤几遍,又加了茶叶同花瓣进去,放到锅里同煮。
等煮好了,他先尝了一口,果然没有膻味,想到羊奶能够让阿盼长得更好,不由得泛起喜悦。
陶青便夸周福临,这夸奖丝毫没有做作的成分,极为真诚,清澈的眸子看他:“只看我做一次便会了,周公子悟性不错嘛。”
阿盼偷溜进来,端起小碗也喝了一口,和以前尝过的羊奶相比,的确没有了腥膻味,倒多了一丝清香,也夸兄长:“哥哥真厉害。”
这俩人一大一小,都望着周福临,仿佛他做了十分了不起的事,惹得后者咳嗽一声,局促道:“本就很简单。”
他牵着阿盼的手出去看羊了,陶青本想跟过去,经过胡大爷时,胡大爷正坐着编织竹筐,他道:“这下可好了,阿盼和福临都能补补身子。”
“不管是牛奶还是羊奶,本就很养人,原先我就说过买牛羊来喂,可偏偏这俩肠胃都不好,不只阿盼嫌那味儿,福临也是如此。”
胡大爷说:“你别看福临面上不显,心里铁定是高兴的。这孩子就是心口不一,想要什么偏偏埋在心里,关心谁,在意谁,也不肯直接说出来。”
他是在告诉陶青,虽然周福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心意,可实际上是愿意的。
“嗯。”陶青点头,浅笑着。
她当然懂。
她不是个爱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倘若表白后周福临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尝试过一段日子后,她就会收手。
而如今周福临确实还未答应同她在一起,但陶青能理解,对方有太多顾虑,比如巷子里其他人的看法,比如他会更看重胡大爷和阿盼,会思考在一起后,两个人将来会如何。
为了不让他困扰,陶青这些天在别人面前,并没有大大咧咧说“我心悦巷尾周家的周福临”,而是通过行动,让众人慢慢去接受,去猜测。
很多人看到陶青三天两头往胡大爷家跑,有的以为她是为了阿盼,有的早就猜到她的目的,暗地里同家人嘀咕。
比如,金家。
金家夫郎就在用饭时对妻主说:“那个陶大夫,和周家寡夫,两个人勾勾搭搭的。我早晨就见着她往巷尾去,这会儿都晌午了,怎么她还没回?你看着吧,这俩绝对有猫腻。”
“你管她呢,老是盯着人家作甚。”
金家夫郎的妻主闷头扒了口饭,给女儿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左右同咱们不相干,你不是担心周家小子把四儿拐走吗,要是真和陶大夫成了,哪怕祸害,也是祸害她,你抓紧日子办了四儿的亲事才对。”
夫妻俩讨论起了孩子的亲事,而正在被讨论的金四儿阴沉着脸,看了看爹娘,踢开桌下的大黄狗,站起来往外走:“吃饱了!”
“诶,你这孩子,这就吃饱了?”金家夫郎在后面喊她,金四儿当没听见。
金四儿摸着额头上的那块疤,那是被周福临用石头砸的。
尽管被砸出一个大口子,缝了好几针,她还是喜欢他。
小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搬来柳巷的周福临,就觉得他又白又好看,性子也可爱。她每回欺负他,并不是因为讨厌,只是喜欢引他注意,喜欢周福临气急了,拎着棍子追着她跑的那股劲儿。
周福临的娘是秀才,早就给他定了亲,金四儿知道自己娶不到周福临,后来便没招惹了。但谁知道,周福临妻主死了,又带着弟弟回到了柳巷。
他如今孤苦无依,金四儿这才重新燃起了希望。哪怕家里不同意自己娶一个寡夫,她还是经常找周福临,反正爹娘疼她,闹一闹,总会答应。
她家是柳巷最有钱的,等把人娶回家,一定能让周福临过得比现在好,到时她就老老实实做生意去,绝对不再欺负他。
金四儿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陶家医馆,在门口啐了一口。
想起陶青那个小白脸,文文弱弱的,实际上心狠着呢,前日晚上那人用银针把福临原来的妻主家的人赶跑,眼神能冻死人。
那就不是个善茬。
偏生福临还看不出。
……
胡家。
“雨天路滑,小陶回去时注意别摔着了,福临,你送送人家。”
胡大爷这般大声说着,紧紧拉住阿盼的手,看见周福临撑着伞和陶青出门,才低声对阿盼道:“你哥哥送就行了,跟着去做什么?”
阿盼皱起脸:“我也要送大夫姐姐。”胡爷爷为何不让他去嘛。
“你还想不想让大夫姐姐当你嫂子了,这个时候,你就该乖乖待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