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谢忱山并未动用任何灵力,用一双脚走出了那片食人的沙漠。
  临近沙漠的城镇,叫沙丘城。
  非常应景。
  沙丘城临近食人沙漠,故而人气凋零,少有人来往。
  谢忱山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城镇的某处揪出来一处修仙居所。
  修仙居所是专门为来往行走的各路修道人士准备,不管是何门何派,只要是正派出身就能在此处歇息。眼下这处修仙居所从外看不过是普通的客栈,可一旦跨过门槛,就能看到内里流光溢彩、充盈着灵气般的仙境模样。
  谢忱山跨过门槛时,袖中兜着的几头幼崽染了他身上的檀香,并未惊动禁制,故而那手脚利索的引客人上前,笑着说道:大师,可是要稍作休息?
  尽管这位大师没有落发,可身上的僧袍总不是作假的。
  谢忱山从袖口拎出来三头白嫩.嫩的幼崽,我来送这三个孩子寻个有缘人。
  引客人笑容不变,朝着那三头幼崽看去,边说着:大师,若是妖兽,还得看他们身上是否有过于浓郁的凶煞之气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就突然顿住。
  她从三头幼崽身上只能感觉到淡淡的佛香,血脉纯净得仿若灵兽。
  谢忱山开口,无喜亦无悲:我已喂过他们血肉开蒙,从此不再贪杀嗜血,只需收养他们之人心善便可。
  引客人还没说话,就有人大步从后走来,朗声大笑:原来是无灯大师!别来无恙,经年一别,我们可有数十寒暑不曾见面了。
  引客人知道他。
  他是最近暂住在修仙居所的剑修孟侠,出身万剑派,是元婴期之下剑修第一人,相貌俊朗,其剑大开大合,中正大气,自有气派仪度在身。
  在这方大世界内名气可见一斑。
  而无灯大师
  引客人回眸,那位神情平和,普通外貌的和尚好似突然高大起来,不由得让人钦佩敬仰。华光寺的大师自来是响当当的名头,而这无灯大师更是其中之佼佼者。
  华光寺的修者要出寺感悟缘法,从来都需要灭过佛前三千盏长明不暗的佛灯,过半数才能下山。而这位无灯大师在百年前出山之时,只不过站在佛前三息,便灭尽所有佛灯。
  自此,他原本的佛号已然被人忘却,修仙界皆称呼他为无灯大师。而这位大师更有一处让世人钦佩,就连邪魔外道都说不出个不字的善行。
  尝有佛祖割肉喂鹰之大功德,乃舍己为人。
  无灯大师也是如此。
  那身血肉仿佛是枷锁凡尘,若有所需者,他便会舍弃血肉以救人,结下无数善缘,就连那魔界凶残嗜血之辈,魔尊,都在百年前下令,凡他域内,任何魔族都不得伤及任一佛修。
  违者,处死。
  便可见大师之风采。
  孟侠也知晓他这位友人的行事,看了眼他拎着的三只幼崽,朗笑着说道:正好我有几个师兄弟正缺了灵兽镇心,大师这三头不若给了我吧?
  谢忱山自无不可。
  万剑派的弟子皆是剑修,剑以杀伐为重,久之容易偏激。若有血脉纯正的灵兽伴身,能消融几分肃杀之意。而吃下他血肉的妖兽幼崽,沾染了佛香檀味,也是极好的选择。
  妖兽的幼崽自出生就有意识,知道自己不会变为盘中餐又或者命陨,便一只只乖巧地舔过谢忱山的手指,然后迈着小蹄子走到孟侠的身边。
  孟侠先去把幼崽安置在百兽笼里,这才寻了个引客人再找无灯的踪迹。
  他离开前,还听到他说要留下。
  引客人把他带到一处幽静的小院子,门外的禁制并未被打开,孟侠只消敲敲门扉,里面的人就能听到动静了。
  进来。
  谢忱山的声音就好像在他耳边响起,孟侠笑着推门进去。
  谢忱山正在庭院闭目打坐。
  孟侠一抬手,身后的门就自然合上。他摸着下巴说道:现在都没旁人了,你就别端着个孤高淡漠的架子,我瞧着都瘆得慌。
  谢忱山幽幽地说道:你坐不坐?
  坐,为何不坐?孟侠兴高采烈地坐下来。
  他闭关了五十年,可还真是许久没看到过朋友的模样了。
  谢忱山睁开眼,他的僧衣还兜着那些妖兽崽子叼来的桑葚,清透圆润得仿佛刚采摘下来。
  他捻了一颗来吃。
  酸涩与甘甜两种古怪的味道在唇舌间荡开。
  你刚刚在掐算什么?
  孟侠也取了颗来吃,好奇地问道。
  谢忱山舒展了腰身,平和地说道:子嗣。
  孟侠脸色一僵,俊朗的脸上古怪地扫了一眼谢忱山,你这是思春了?
  说起来,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何谢忱山没有落发,却能成为华光寺的修者,他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大光头。
  谢忱山懒洋洋地踹了他一脚,左手搭在小腹上说道:说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你是和尚又不能婚娶,子嗣这事就跟你无缘莫不是你没落发,所以六根不清净?孟侠边笑着边挑眉,你就爱挡着你那张脸,你不是说皮相皆白骨吗?留着又如何?
  这方大世界总归有好事者要做那排名,如孟侠就是元婴之下剑修第一人,自然也有那金丹第一,元婴第一等排名。而除开一骑绝尘出现在各大榜单上的天之骄子们外,惹人关注的莫怪乎一道美人榜。
  百年前,诸仙峰。
  高耸山峰涌动着茫茫的云雾,打眼望去竟不知要绵延到几何去,云深雾浓处,仿若有淡淡的微光穿梭云游。宝器云船等皆悬浮云端,修士如仙人姿容,风采绰绰。期间有气势磅礴者如山海浩瀚,时不时踩着佩剑投入那彩光四溢的峰头。
  诸仙峰上,每五百年一出的炼剑宝物将要现世。
  此桩自来都是剑修的盛宴。
  然百年前这难得一遇的盛典被妖族所利用,借此引来正处在饥饿中的魔尊。
  由此拉开一场血腥的厮杀。
  无人知道魔尊的原身是怎般模样,世人见之往往是人形,身材瘦削,神情倦怠,脸白似雪,唇红似血,就如同一个最寻常的书生。可当他化身,赫然是千万丈高的身形,诡谲莫测的吞吐中看不出原身,只余下残暴恶劣的本质。
  诸仙峰已然成为血色,妖、魔、人的血污涂满了原本灵动浩渺的云海,各色符箓宝光与暗金灰白的死寂交缠在一处,简直是杀了个昏天暗地。
  孟侠捂着胸口狂吐血,俊朗的脸上血色全无。
  他刚刚替自己师兄挡了一击,差点没把自己弄死。胸口的灼烧感侵蚀着灵肉,让孟侠不得不连续吞服了三瓶丹药才堪堪止住。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场阻止不及的惨剧,抽出本命宝剑,正打算燃烧灵台去做那自爆的行径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
  任凭他多大的力气,那看似干净无力的手都没让孟侠脱手,他咬牙愤懑,正回头一望。
  我来。
  落珠如玉。
  只见灰色僧袍的和尚好似一点点被擦出痕迹,双手合十那瞬,眉目慈悲佛意与湛如朗月的光华甚是相容,眉眼如同落满天上星辰。
  就那一眼,就让孟侠松了力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僧人就这么踏足云海,往那血色中去。
  苍茫云海间,化身千万丈的魔尊正扯下一头巨妖的尾巴。其身形看不出侵吞数以万计的血肉去往何方,手指撕下一片妖肉含在嘴里咀嚼。
  他阖眼。
  好饿。
  他真的好饿。
  稍远处,孟侠的师长、万剑派的长老护着门下弟子。此次不过是为了历练,不为夺宝,故只派出了两位元婴期的长老看护,至现在还能勉强护得座下弟子安全,已是难得。
  毕竟那魔尊是百多年前横空出世的一头邪魔。
  不知其原身,不知其来历,只在魔域杀得昏天暗地,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连妖魔都吓破了胆,踩着旧魔尊的尸骨成为新一任的魔尊。
  他本性贪婪肆意,喜食血肉,滥杀成性简直比上一个魔尊拥有着更蓬勃无止境的破坏欲。
  万剑派长老看着站定不动细尝妖肉的万丈身影,正打算掐一剑诀扑身上前,却被身后弟子的喃喃拦住,长老,那位大师往那里去了
  大师?
  万剑派长老凝神,哪里来的大师?
  他抬眼看去,登时就察觉到为何那弟子说话的声音如此飘忽,为何周边如此寂然就在这本该哀鸿的战场中,纵然是他,都有片刻凝滞。
  不曾有一日,他竟会感慨一位僧人有如此灼灼风采。
  如惊鸿,如霜绝。
  僧人踏空至阖目的魔尊面前,站在万丈高的身影前面,那僧人显得如此渺小,身如萤虫。众人但见魔尊倏地睁眼,空洞幽黑的瞳孔往下一滚,如同尖针死寂地盯着那渺小的人影。
  然后,急速缩小的身影中,魔尊重变回了那个纤长身影,苍白,又阴郁的书生模样。
  僧人笑:随我去罢。
  魔尊无言。
  如同他的出现,诸仙峰上的无数妖魔与修者就见僧人自然牵起魔尊的手腕,就这么一点点擦去身形,重归寂然。
  亦然消弭了这场险些万劫不复的大战。
  劫后逃生的诸大派宗门子弟自是打引符回宗门报信,余下妖物见无法得逞纷纷逃离,邪魔更是在魔尊离开的时候就消散身影了。
  就在这战后休整的寂静中,合.欢掌门梅如玉喃喃自语:其相尤美,其骨更绝,当为世间第一美人矣。
  声不大,音却响。
  孟侠龇牙咧嘴,靠着大师兄喘气,听着大师兄嘀咕的话语,美人?可那不是和尚吗?不对,他怎么没受戒落发?
  小师妹笑眯眯地说道:那师哥再找一个如他这般姿容如玉的人来。
  大师兄蹙眉,旋即憨厚的脸上露出尴尬。
  合.欢门根骨就是那种门道的双修之法,这世间若有何者最适当评价美人,自然当属已臻化境的合.欢掌门梅如玉。
  美人
  美人啊。
  孟侠回神感慨了一声,看着已经是他多年老友的谢忱山,都多少年没看到你原来那张脸了,任谁都不知道惊鸿一面的第一美人竟然会是无灯大师。也不知道当初你到底和那魔尊作甚去了?
  谢忱山眨了眨眼,抚着小腹的手指愉悦地敲了敲,眉眼微弯地笑起来,同他生孩子去了。
  孟侠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3章
  孟侠一脸严肃地盘膝坐在谢忱山的对面。
  小院仙音渺渺,叮当作响的泉水声很是幽静,衬得这一场面愈发奇特。
  你不是在开玩笑?
  孟侠清楚以谢忱山的性情,玩笑不会重复第二遍。
  他这才注意到,从他进来到现在,谢忱山的左手似乎一直盖在小腹上。
  谢忱山敛眉,眼里犹带笑意,灰色僧衣及地,擦着蒲团的边缘,有感而孕。他信手捏了颗桑葚丢进嘴里,紫色的果子圆润,在唇舌间滚动了两下就被吞入腹中。
  孟侠登时就想给自己拍两个符箓。
  有感而孕是一种传说中的恩泽,据说是天地有感自然演化,得者便是幸。
  屁咧!
  孟侠拍着大腿,回想着在宗门里长老的话,态度急切了起来,所谓有感而孕,不过是天道预警之一,从来都不是凡事。谢忱山,你同我说实话,可是出事了?
  谢忱山慢悠悠地展袖,僧衣下摆滚动着圆润的小紫果子,你可曾见我有无法处置的事情?
  朗朗而笑,从容淡定。
  孟侠心中担忧放下少许,还是说道:你这人嘴里总是吐不出个不字,若是真的出了大事,也不会告知旁人。别的不说,有感而孕,怎么都算不得小事,更何况你还是个佛修。他此话正在要害,佛修清净不染世俗,这天道再如何怎偏生让这样的事情,落在了谢忱山身上?
  他可是个彻头彻尾的佛修啊!
  谢忱山吃着果子,酸涩感在唇舌泛开,如同记忆翻过,出神的同时,耳朵也听着孟侠的话,或许是与我有些因果,也说不准。
  孟侠蹙眉:你推演过了?
  谢忱山摇头,与我紧密过甚,算不出来。换做是你也一般。他看孟侠尤不死心,也不理他,信手把僧衣盛着的果子全吃了。
  等孟侠沮丧地散去术法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既万剑派中有此秘籍,此中缘由,我便劳烦孟兄为我查阅一二了。
  孟侠自是揽下,急匆匆去了。
  谢忱山坐在蒲团上,手指尖还染着些淡淡的紫色,正是刚才那桑葚果子留下的小麻烦,他笑着搓了搓手,那点紫色成水箭射向门口。
  那点点零星的紫色痕迹在触及门槛尚有几寸的距离,就忽而被什么中断般隔开。
  魔尊远道而来,还是收一收那溢开来的魔气罢,不然这小小的居所,怕是要被毁了个干净。谢忱山温温说起这话来,也是从容,带着淡雅的笑意来。
  如孟侠所说,那出尘清雅的模样,看似亲近,实则极为疏远。
  小院门扉内,不知不觉站着一个苍白、瘦弱的人影来。
  他抬眸,嗜杀满盈,魔气四散,血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谢忱山。如果不是有谢忱山的法力在魔尊出现的那一刻暗暗护住了整座居所,现在怕早就充斥着恶煞的魔意,令这些不过是来稍作休息的修仙者魔气入体。
  纵然魔尊无此意,可他通身毫无收敛的魔气却不是柔顺之辈。
  魔往前一步,又一步,慢慢踱步,最终在方才孟侠坐着的蒲团上坐下来。他跪坐的姿势甚是僵硬,像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又像是依样画葫芦的拙劣模仿,不是人,偏要做出个人样来。他一点点抬头去看谢忱山,去看那佛修的温润模样,喉舌好像是烫着火,逼出了些许嘶哑的问句:是你?
  谢忱山知道他问的是何事,就大大方方地点头应了:许是我梦游太虚,不知为何去往古魔血丘。他短暂的窥视,以魔尊之为,该是能发现的。
  魔得了答案,也没什么表示,血眼眨了眨,愣愣低头看着谢忱山的小腹,长久不语。
  谢忱山再是风清月朗,这种行径还是有些淡淡的别扭,他犹豫再三,搭在小腹的手指敲了敲,像是定了主意般说道:魔尊也能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