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怀里便多了个古怪的人,他的双臂环在对方纤细的腰身上,触感柔软而冰冷。
  好像很是熟悉?
  自己与这位宁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事,吾只是有些醉了,宁霁玉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阿柒陪吾去河边吹吹风就好了。
  失去意识的陆柒难得开窍一回,主动伸出手臂道:既如此,便让在下扶着宁公子吧。
  宁霁玉面色又是一暗,只是陆柒难得主动,他又怎么舍得错过这个机会?
  陆柒一路扶着他走,非是情人间的相互依偎,反倒像是扶着个腿脚不便之人。
  二人受了不少注目礼,宁霁玉又羞又恼,奈何拿陆柒没有半点办法。
  河边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河灯飘飘摇摇,照亮了整片岸堤,自然也照亮了岸边众人交握的手。
  宁霁玉默然不语,不自觉地捏紧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河灯,指节几乎攥得发白,便连双肩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有情人因真心十指相扣,而他与陆柒又算什么?
  不过一场笑话。
  后颈混杂着鲜血气息的临时标记不合时宜地发起热来,蚀骨的钝痛似是在提醒他,这一切皆是他一厢情愿的假戏。
  是他强加于陆柒身上的囚笼。
  啪的一声,宁霁玉手里的河灯摔在地上,上好的琉璃连同他心底最后一丝期望一起,霎时碎了一地。
  似是终于被这一阵碎裂之声唤醒,宁霁玉漠然地别开了眼,半晌方道:罢了,走吧。
  惨白的月光洒在碎片上,恍惚间,竟比一江流水更加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陆柒的目光迟滞地落在地上的琉璃碎片之上,犹疑道:你想放灯,为何要走?
  如你所见,灯碎了。宁霁玉淡淡道。
  河边还有很多卖灯的。
  噗,碎了便碎了吧,宁霁玉没忍住轻笑出声,而后才怅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是想放灯,可是阿柒不想啊。
  不想?不想什么?
  我该想吗?
  被宁霁玉灌的那一口酒此刻突然起了作用,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痛,脑海里原本蒙着的一层薄纱似被人生生从血肉中撕扯开来,陆柒身形微晃,面色也一片煞白,若非宁霁玉此刻自己亦是心绪不宁,便要发现他的异常。
  意识在一刹那间骤然回笼,只是先前的记忆,似乎有一大段莫名其妙的空白。
  陆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遭的环境,似乎是嘈杂闹市中唯一稍显安宁的所在,便连河边卖灯的摊贩都轻声细语,不敢高声吆喝,生怕打破此地安谧的氛围。
  陆柒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想做什么,自然都能做得。
  怎么又唤我陛下了,宁霁玉面上总算聚起了些许笑意,罢了,随你,随你。
  陆柒心跳如鼓,他虽莫名缺失了一段记忆,但他到底不傻,眼下的景况显然说明自己是陪这位微服出来的,他突然恢复了意识,决计不能露馅。
  还是宁公子的心意重要。陆柒其实不知宁霁玉在说什么,遂只能顺着他的话头,模棱两可道。
  我的心意?宁霁玉眼底明显闪过一丝光彩,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阿柒,陪吾回去吧。
  陆柒缓缓点了点头。
  时辰虽已渐晚,但因七月半乃是冥界最重要的节日,既是万鬼之节,又是冥主的生辰,京都仍旧很是热闹,独独相携而去的两人与这一城的繁华格格不入。
  冥主司掌死亡之力,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处不是冷的,陆柒的手腕被他抓住,如被万年冰霜沾了满手,寒意几乎要侵入骨髓
  陆柒心知那并不是因为宁霁玉当真冷成那副样子,只是数千年的阴冷死气集于一人之身,使得冥主身上戾气极重。
  那是在死亡熏陶下养出来的,几乎无可撼动的可怖实力。
  陆柒面上做出一副木讷的神色,心中却已是下定了决心。
  即便再不可能成功,逃离之事,也必须立即提上日程。
  冥主的能为超乎他的想象,今日之事便是明证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知自己究竟与宁霁玉做了什么,哪怕对方并未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但他竟能无声无息地控制自己的思想。
  这可比上回他将自己锁起来可怕得太多。
  后颈的临时标记依旧一阵阵地跳动,无声地警醒他自己当下的处境
  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连意识都可能被人操纵。
  就连后颈都被一个坤泽打上了强大的临时标记。
  陆柒能隐约察觉到,在标记的操纵和影响之下,他曾引以为傲的冷情和理智,正一点一点趋于削弱。
  不论是冥主蛮横的强迫,还是虚与委蛇的怀柔,作为乾元以及从前在人间的战神,他的尊严都绝不容许。
  哪怕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戏,也没必要继续演下去。
  自那日宁霁玉与他传法以来,他闲暇之余便日日演练术法不辍,加之禁卫军统领这一职务的确带给他许多便利,如今他对上宁霁玉虽仍无一战之力,但若好生筹谋,未尝不能逃出生天。
  例如做些什么,姑且麻痹一下冥主的神志和警觉心,就很不错。
  陆柒稍稍抬头,望向一片墨黑的天幕,那里终年没有日光,连星辰都不被允许踏入一步,唯有一轮孤月,代表着冥主的意志,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的领地。
  可纵然如此,但冥界之大,难道就不能有他一个容身之处了么?
  怎么了?临时标记的连接让宁霁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放在平时他定然要好生献一献殷勤,但眼下,他自己亦是心乱如麻,见对方只是讷讷不言,也便无暇过多纠结。
  路边情人相会的情形扎眼得很,宁霁玉只顾闷头向前走,自然也便错过了落后他半步的陆柒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阴鸷。
  那是只有真正的战神眼底才会出现的,嗜血的欲望。
  9.第 9 章
  须臾之间,陆柒脑海里涌现了无数念头。
  望着冥主纤细脆弱的背影,陆柒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些许烦躁之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霁玉陆柒忽而停下了脚步,迟疑地唤了一声。
  你、你叫我什么?宁霁玉略略有些怔愣,黯淡无光的眼底有一簇微光一闪而过。
  回应他的,是落在后颈的一连串细碎的吻。
  下一瞬,他的双眼被人粗.暴地用手覆住,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已然靠上了一处冰冷的石墙。
  遮住双目的手沿着他侧脸的弧线,自眼角一路下滑,抚过他的鼻翼和唇角。
  冷白的月光洒在陆柒肩头,令战神冷戾的轮廓都柔和了一分。
  但陆柒将他抵在墙上,动作并不似月光般温柔。
  陆柒望向他的目光里非但没有柔情和爱怜,反倒带着一丝喋血的兴奋。
  宁霁玉的呼吸不由一窒。
  陆柒周身的气势实在压迫太重,哪怕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天界战神,但镌刻在骨血里的威压,从来不曾丢失。
  在这一刻,宁霁玉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气息。
  宁霁玉心中最后一丝戒备和紧张,终于在过于熟悉和渴望的气息包绕之下,被他暂时抛诸脑后。
  哪怕方才在鬼市上二人再如何亲近,也敌不过曾经的陆柒,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
  宁霁玉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渴望的、想要的,不是区区一个名叫陆柒、长得也像陆柒的人
  而是那个一身铁血,傲骨铮然的战神。
  而现在,他心心念念的人,好像回来了一点。
  宁霁玉缓缓眨了眨眼,直直对上了对方侵略意味极强的目光。
  后颈烙印着对方气息的临时标记兴奋而不安地跳动起来,借着阑珊的酒意,宁霁玉完全放软了身子,任由对方的手臂将自己禁锢在方寸之间。
  宁霁玉心知,对方的兴奋或许有假,但自己的,却是再真不过。
  他几乎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陆柒究竟想对自己做点什么,又能对自己做什么。
  乾元身量上的优势此刻尽数体现,陆柒只消稍一俯身,便能将人完全困在角落,连一束月光都照不进去。
  宁霁玉维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余光自陆柒的散发间,瞥见了一缕冷白的光,蜿蜿蜒蜒攀上了陆柒没有一丝弧度的唇角。
  不要看月光,看着我。陆柒沉声道。
  乾元天然的威势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宁霁玉轻笑一声,伸手替他将散发拢到耳后,继而借着这个姿势,双手攀上了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道:好,看你。
  后颈的腺体忽然被人触碰,饶是定力十足如陆柒也不由得浑身一僵。
  临时标记因为另一个主人的造访兴奋得几乎要跳将出来,连带着他浑身的血液,也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向某处不该去的地方汇去。
  但陆柒只是冷静地提醒自己,假情假意,不可当真。
  联想到冥王宫里封存的记忆和冥主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心上人,陆柒总算将心底那屡屡复发的愧疚和躁动暂时拂去。
  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但陆柒面上仍做出一副情动的样子,目光里的征服欲渐渐由疯狂转为痴迷,以及占有的渴望。
  陆柒一把将那只在自己后颈作乱的手按住,嗓音喑哑低沉:不要乱动。
  宁霁玉顺从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目光带笑:吾早与阿柒说过,阿柒欲要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不是离开他就好。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宁霁玉的鼻尖,几乎烧进了他的肺腑。
  他生来便体质殊异,从未感受过热度为何,然与陆柒第一次于战场上相遇,刀剑相向之时,他便感知到了混杂着铁与血的热意。
  太熟悉了。
  陆柒本只想做个样子,临了却又鬼迷心窍。
  标记、腺体和信香三者,于乾元和坤泽之间,本就代表着致命而蚀骨的诱惑力。
  碍事的月光被他挡在身后,宁霁玉整张脸几乎都遮蔽在自己的阴影里,虽看不清五官,他的脑海里却能清晰地浮现冥主面上每一抹艳色。
  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唇角的位置,陆柒欺身而上,并不温柔地吻了上去。
  宁霁玉的后背本就抵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又因陆柒的重压,肩胛几乎撞碎,他却恍若未觉。
  身前这一个人,便已分去了他所有心神。
  宁霁玉缓缓闭上了眼。
  唇角被人凶狠地舔.吻,陆柒的牙尖磕在他脆弱的肌肤之上,瞬间留下一串青紫的痕迹,甚至渗出些许鲜血,先是流入了陆柒的口腔,进而又在唇舌相缠之际,被宁霁玉自己尝到。
  恍惚间,仿佛是对方的信香,在纠缠之际,尽数洒在自己身上。
  直至宁霁玉的身子几乎站立不住,陆柒才将他放开,双臂环住他的腰线,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冷风不合时宜地吹了一阵,撩乱了二人相缠不休的头发,亦吹醒了陆柒迷蒙的心神。
  他终于舍得让月光流泻在这一隅角落,洒在宁霁玉苍白的脸上,映照出了对方眼尾水汽氤氲的红痕和带血的唇角。
  理智在冷风的襄助下骤然回笼,陆柒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经会变成这个样子。
  分明自己的计划只是稍稍主动些许,麻痹一下宁霁玉的神经
  可眼下,对方的确失神入妄不假,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本来只是打算轻吻冥主的唇角聊表怜惜之意,然身体的反应远比精神更迅速,也更剧烈。
  一切只在他下意识之间。
  陆柒不知究竟是临时标记的影响还是乾元的本能在作怪,他只知,自己险些错得离谱。
  怎、怎么了?宁霁玉缓缓睁开了眼,纤长的眼睫随呼吸的节律轻微颤抖,连吐字都有些模糊。
  便是那日与陆柒春风一度,他也不曾有这般放任自己耽溺于情感的脆弱的时候。
  但眼下亲吻自己的人,与从前的天界战神实在太过重合。
  由不得他不丢了魂,失了心。
  陆柒头脑亦有些混沌,还未想出一个既能搪塞对方,更能说服自己的借口,身后便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也幸而传来一阵嘈杂人声,将陆柒从心乱如麻中解救出来。
  陆柒迅速将他揽进怀里,低声道:总不能叫他们将霁玉这副样子给看了去。
  宁霁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总算反应过来。
  也是,眼下气氛虽好,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事不宜做的,还是回寝宫的好。
  下一瞬,二人仍旧是相拥的姿势,只是已经换了个地方。
  冥宫上下设下禁制,除却真正的主人以外,无人可以撕裂空间在此处自如穿梭,因此在陆柒提出回去的时候,宁霁玉并未多想。
  阿柒
  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身边是从未有过如此熟悉之感的人,宁霁玉只觉自己恨不得将一身傲骨彻底糅碎,而后尽数献予身边的人。
  也唯有重新回来的战神才能让他生出这般飞蛾扑火的卑微的献身欲,便是连陆柒,都不能。
  霁玉。陆柒下意识唤道。
  以后都叫我的名字可好?冰冷的指尖搭上陆柒的眉眼,宁霁玉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就像从前
  他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骤然打住,稍稍偏过了头不再说话,眼尾的红晕因这个姿势暴露得更为明显。
  陆柒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吻了吻他眼角的红痕,那处原本便生长着一颗艳丽夺目的泪痣,此刻更是蕴藏着无边风光。
  但陆柒无心欣赏。
  冥主方才脱口而出、但又很快收回的那两个字,是从前。
  从前,是横亘于二人之间的一道巨大横沟,是宁霁玉疯狂的根源,更是他痛苦的来源。
  还要感谢宁霁玉主动提到这两个字,在他以身为饵却险些入局时,再度将他点醒。
  霁玉,你方才说什么?陆柒状似不经意道。
  他还需要套出更多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