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规避伤痛, 杜书瑶再听莲花说出小春这个名字,这个刻意在她记忆中被屏蔽的名字, 甚至有些陌生。
杜书瑶对上莲花许久不见的惊慌视线, 低头拿过她手上的小布袋,从里面翻出了一块碎玉。
冰凉的碎玉落在手心,杜书瑶脸色寸寸褪去红润, 变得煞白, 她想起来了。
她真是傻!
一切好像回到了那天晚上,刑部的人把翠翠手心攥着的碎玉呈上来给她看的时候, 她因为眼睛肿得厉害, 酸涩疼痛, 又因为是晚上, 心神还有些恍惚, 所以只是看了一眼, 记忆却不太深刻。
翠翠抓着的那块碎玉太小了,根本不足以分辨出任何的花纹,可杜书瑶是记住了那玉佩的颜色的, 而现在手中这一大块, 正是和那天晚上, 翠翠手中的碎片一样的质地颜色!
甚至……可能是来自同一块玉佩, 杜书瑶闭上眼, 她见过, 她肯定见过,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她抱着自己的头,努力地想,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
杜书瑶死死盯着手里的碎玉, 急到嘴里都被她咬得泛上了血腥, 她身形踉跄了一下,泰平王在她旁边顿时扶住了她。
杜书瑶问翠翠,“这是小春给你的?!”
“是。”莲花泪如雨下,翠翠出事那晚她并不在,但是出于内疚心理,她曾经托人去刑部打听过,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碎玉,却因为这布包里面先前有一张字条,判断出了这碎玉,怕是和王妃一直追查的关于翠翠的死因有关。
“是暗巷中一个男倌交给奴婢的,说小春曾,”莲花哽咽,“说他在王府出事那夜,曾经去过暗巷,托他将这布包交到奴婢手上,但因为那男倌遇见了一个下手十分狠的客人,最近才能爬起来,这才来找了奴婢,将这东西交给了奴婢。”
“王妃,那布包中还有一张字条。”莲花提醒因为抓得太紧将布包抓扁的杜书瑶。
杜书瑶这才翻找,果然发现了一张极小的字条,因为太小纸也太薄了,是以先前没能够倒出来,贴在布包的内壁。
那字条展开,只有很丑很丑的一句话,比杜书瑶写的还要丑,能看出写这字条的,也根本不识得几个字——莲花姐姐,这碎玉能保你一命,你不该真的爱了我。
杜书瑶死死盯着这几个字,小春说这能救莲花的命,他是个死士,却不知道效忠于谁,想起她手上操纵死士的令牌,她猛的抬头,会不会这半块碎玉,正是幕后之人给他的属下定制的身份象征,就像是红轮和日蚀他们身上的死士令牌一样!
杜书瑶立刻喊道,“日蚀可在!”
“在!”日蚀几乎是瞬间便从不远处的树梢上掠下来,杜书瑶将这碎玉呈现在他眼前,“可见过这玉?!”
日蚀看了一眼之后皱眉,正要说什么,外面立刻有婢女来报,“于大将军在门口,说有要事要与王爷相商。”
便是这一刻,如同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杜书瑶瞬间便记起是在哪里见过这玉,她挥手让日蚀退下,眉头微拧,对着婢女说,“将于将军请进会客厅,王爷这便到。”
说是找泰平王,实则就是找她,杜书瑶想通了关于这碎玉的事,思绪就顺着这“藤蔓”四处游走,将于兴怀带入府中这短暂的时间,她甚至想通了为何一直和她与泰平王不对付的于安青,突然被皇帝赐婚,要嫁入府中做侧妃。
她一直以为这是皇帝专横的结果,前朝的事情她到底不懂,但是现在看来,这桩看似荒唐的婚事,怕是军功赫赫的大将军,亲自进宫为他的心肝妹妹求来的。
至于为何他那么疼妹妹,这个档口上,会如此费力甚至仓促地要他妹妹嫁给一个失心疯?
杜书瑶把碎玉和字条都收起来,拉着泰平王的手走向会客厅,路上刚刚还阳光满庭院,突然间这阳光就被天上的一块乌云遮住了,杜书瑶攥紧泰平王的手,闻到一股风雨飘摇的味道。
否则到底是什么才能让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如此慌乱,颇有些潦草地安排后事的架势。
杜书瑶进屋的时候,于兴怀就站在客厅的正中,旁边桌上摆着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可看样子他未曾动过。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眉眼紧锁地朝着杜书瑶走来,气势无意识全开,颇有些让人腿软的悍然。
杜书瑶抓着泰平王脚步略微迟疑,她虽然有猜测,却怕他是来者不善,未曾想于兴怀走到杜书瑶与泰平王的面前,竟然一撩衣摆,单膝“咚”地跪在杜书瑶的面前。
他上跪天子下跪父母,除此之外,生平从未跪过任何人,如今哪怕是见到陛下,也未必需要行此大礼,此刻却对着一个看上去娇弱无比的女人下跪,若是让于安青看到,怕是会惊得昏死过去。
杜书瑶也被惊得后退了一步,实在是于兴怀膝盖咚的那一声,让人听着都牙酸,“将军这是为何?”
于兴怀抬眼看了杜书瑶一眼,又看了一眼泰平王,这才说道,“舍妹与泰平王的婚事,乃是下官进宫与陛下求来的,王妃恕罪。”
杜书瑶已经猜到,所以并无惊讶,但单单只是因为此事,大可不必这般。
“于将军起身说话,这大礼我可承受不起。”杜书瑶说完,于兴怀却并未起身,继续道,“下官并无意毁王妃大好姻缘,也知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无人能介入其中。”
杜书瑶微微皱眉,于兴怀继续说,“舍妹虽然以侧妃名义嫁入府中,王妃却无需在意,只管当成奴婢使唤便是。”
这话说得杜书瑶眉梢一跳,于兴怀拱手向前,躬身又施大礼,“舍妹先前多有冒犯,已然诚心知错,只盼,”
于兴怀抬头看向杜书瑶,诚恳道,“只盼王妃宽仁,予下官小妹一处容身之所,下官必然感激不尽,竭力协助王妃达成心中所想。”
于兴怀说完,这会客厅中,半晌都再没声响,杜书瑶没有开口说话,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心中骇然。
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能令于兴怀如此托孤架势折腰至此的,怕得是撼动天下的大事。
于兴怀等着杜书瑶应允,一直未曾起身,又过了好久,杜书瑶才说,“将军说要协助我达成心中所想,将军又是如何知道我所想为何?”
于兴怀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拿出玉佩,正是他先前佩带在身上的那一枚玉佩,双手向上,送到杜书瑶的面前。
“下官知道,王妃想要查明是谁毒害泰平王一事。”于兴怀说。
杜书瑶几乎是有些颤抖着手接过玉佩,冰冰凉地躺在手心,和先前翠翠死后抓着的,还有小春托人送来的那玉佩一般花纹和样式,色泽也一模一样,她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扼着她的脖子,她甚至无需于兴怀说出这背后之人,便已经猜出了。
她当时在翠翠嘴边,听到了一个“太”,杜书瑶只想着翠翠平时便怕疼,以为她说的是太疼了。
她也不是没有朝着其他地方去想,太医,她已经命红轮早把每个太医查了底掉,甚至朝中带太的官员都已经查过,唯独没敢想东宫深居简出的那位——太子殿下!
他是顺位第一的人选,是当今皇后的唯一一个儿子,身居太子之位十几年,是整个东淳国百姓,满朝文武公认并且拥戴的太子殿下。
杜书瑶虽然未曾见过,可搬离先前那个府邸的时候,太子还曾派人送来乔迁礼物,不出彩,但也没有无视。
却没成想,岂止没有无视,简直是时时刻刻都在重视,甚至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你是……太子门下。”杜书瑶掌心抓着玉佩,一路凉到心里,话出口却是肯定句。
她早该想到了,当初秋华宴行宫门口她被于安青叫住为难,正是皇后叫人想要她息事宁人,她因为当时并不知道泰平王便是串串,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并不惧怕,这才胆敢将事情闹大,那件事让皇后一并都跟着吃了挂落。
现在想想,如何不是合情合理,当时翠翠还跟她说,这于家虽然远,却也算皇后一族,因此皇后才会护着,现在想来,皇后家族那么大,又怎会因为区区一个侍郎之女,专门施压想要她息事宁人。
却原来,皇后并未护着族人,于安青借的还是她哥哥于兴怀这个受皇帝赏识的大将军之势,皇后真正回护于安青的原因,只是因为于兴怀是太子的人!
杜书瑶伸手按了下自己额头,她真的是太单纯了,太单纯了,在这样一个朝代,还在妄想着置身事外,妄想着和串串平平淡淡过活就好,却没成想,即便是她恪守本分,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异心,所做的所有事情,本质上都是在“息事宁人”却早已经身处旋涡的最深处,不能破风而出,便是被风撕碎。
她攥着玉佩的手指颤抖,强压下颤栗的心绪,并不真的相信于兴怀,而是试探道,“你若真是太子门下……又为何要找我寻求庇护?背叛太子,太子与皇后又岂会放过你?我一个区区失心疯王爷的王妃,如何能够护得住你妹妹?”
于兴怀到这时才起身,视线自上而下对上杜书瑶,“因为王妃与王爷的身后,是陛下。”
太子若是不曾犯下糊涂事,或是不曾因为泰平王好转就狗急跳墙屡次想要对泰平王下杀手,或许他现在还是未来储君,即便是皇帝不喜,也无人可替代。
可他不仅对泰平王屡次下杀手,还蠢到留下了把柄,甚至将心思动到了皇帝的头上,于兴怀又如何还能继续做他门下?
当今皇帝可并非当年的顺位太子,他乃是斗败了整整三十几个皇子做到如今的位置,是用曾经亲手足的骸骨,铺就的帝王之路,他能够容忍太子手段毒辣,残害手足,却不能容忍太子将心思动到他的头上,更不能容忍的是太子既然动手,竟然还留下诸多把柄。
于兴怀虽然远在边关,当年陛下登基之时尚且年幼,可陛下的心性朝中老臣谁人不知,看似情谊深重实则凉薄入骨,却没人能够否认,这才是帝王之道。
泰平王他已逝的母妃,是当今陛下唯一的柔软,于兴怀相信,到如今,皇帝已然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动太子,只是迟早的事情,这天下要翻了,他也必将被连坐,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唯一能够庇佑他妹妹的办法,便是将她送到陛下唯一保留柔软的这片净土。
“所以你前两次戴这玉佩,”杜书瑶将玉佩举到于兴怀面前,“都是故意的。”
于兴怀没有说话,杜书瑶简直头疼欲裂,她就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有些社恐和自闭的现代死肥宅,这种复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明争暗斗,让她大脑都要转脱了。
她自认确实不聪明,却在于兴怀眼中聪明至极,连于兴怀都拿不准杜书瑶的城府,因为能在皇帝眼皮下混得风生水起,这世间于兴怀只见过喜乐一人,喜乐还是因为曾经几次为陛下舍命,有少年相伴的情意在。
而这个泰平王妃,如果表现得太聪明,或者不聪明,她或许都活不到如今。
杜书瑶攥着玉佩,思索片刻之后,并没有给于兴怀任何的承诺,也没有和他商量任何的事情,只是说道,“于将军可否将这玉佩,借我仔细观摩一日?”
于兴怀迟疑,无论叛不叛太子,这都是极其重要的物件,于兴怀攥紧拳头,咽了口口水,但是想到于安青,他竟然真的咬牙答应了。
他甚至不挂念他的老父亲和他自己的死活,只盼他自小当成女儿一样养大的小安青,能够好好的。
他虽然求来了这婚事,可是只要泰平王妃不想让他妹妹进门,甚至无需做什么,只管让只听她话的泰平王装个病,婚期一推迟,待到他必须回边疆的时候,无人护着,于安青必死。
所以于兴怀投鼠忌器,莫说是下跪,便是现在杜书瑶要他学狗叫,只要肯顺利让他妹妹进门,到时女子出嫁,便算不得娘家人,即便整个侍郎府被夷为平地,九族之中,也再无于安青。
杜书瑶却到最后都没让于兴怀的心安放回肚子,将他打发走之后,转头就将碎玉和这完整的玉佩,加上小春的字条,结合着刑部那边掌握的证据,全部整合到一处,命日蚀送进了宫中,请皇帝定夺。
杜书瑶能想通很多事,能猜测到很多事,却不敢真的正面杠上太子和皇后,他们多年累积,既然心思都敢动到皇帝头上,必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已经强悍到足以和皇帝一搏,杜书瑶对自己有较强的自我认知,小聪明有,但是开局一条狗装备全靠大boss送,她靠什么对上当今太子和皇后?
前面那些麻烦,也都是甩在皇帝脑袋上,杜书瑶这次也不例外,大胆发言,积极搜集证据,但是决策权全部交给皇帝,毕竟她府上,没有一处不是陛下钦赐。
等到日蚀从宫里回来回话的时候,杜书瑶正在点灯给泰平王抠耳朵。
她都在心里盘算好了,还亲自去了库房一趟,瞄上了一些没有印记的细软,她虽然把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了皇帝,但是帝心难测,事关太子,牵一发都是动摇国本的事情,于兴怀都这么明目张胆地朝她府内塞人,很显然也是走投无路,杜书瑶完全不信,她这种脑子都误打误撞地把事情弄清楚了,皇帝那么多死士,那么多眼线,会查不到真相。
查到了为什么没有动?
杜书瑶想想就心惊,无论为什么,她只等十日,在于安青嫁入王府之前,就十日,皇帝要是还不动太子,她就带着细软将死士都借口支开,带着泰平王跑路。
她不敢拿她和泰平王两个人的小命去赌皇帝到底更重视太子还是失心疯的泰平王。
一旦帝心稍有偏差,天平倾斜到太子那边。
无论从任何的角度来讲,她和泰平王被当成污点抹去,对于未来储君的干净过往都至关重要。
杜书瑶更心虚的,是泰平王根本就不是真的泰平王,即便皇帝真的为了太子痛下杀手,杜书瑶甚至都没有立场去责怪皇帝不仁,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泰平王,才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她叫皇帝几声父皇,却从没有一刻真的把他当成父亲。
十日后,皇帝不动手,她必然要带着泰平王跑路,天下之大,没有监控的朝代,即便有追踪能手,她也只能贸然一试,如果真的逃了,到时候随随便便找个深山老林和泰平王躲起来,两人相依为命一声,哪怕只是最平凡的生活,也和上一世没有区别,足够了。
打定主意,她就不再头疼心慌,而泰平王肯不肯和她走,杜书瑶只是边掏耳朵,边随意地问道,“如果我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玩,你跟我走吗?”
泰平王本来闭着眼睛在享受,闻言顿时睁开眼,抓住了杜书瑶的手,他枕在杜书瑶的腿上,将头侧过来直视她,湿润又晶亮的异瞳,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你去哪,我在哪。”
杜书瑶笑起来,其实她根本不必问,因为泰平王连她上厕所都要跟着,两个人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寸步不离。
但是泰平王说,杜书瑶又忍不住凑近一些,低头和他近得呼吸可闻,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道,“那可能就不回来了,很苦的,没有狗粮,没有肉,只能顿顿吃青菜。”
泰平王松开杜书瑶的手,紧盯着她,抓住了她下垂的头发,说道,“别扔下我,瑶瑶。”
杜书瑶完全低头,抱住了泰平王,泰平王也回抱住了她,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无声地拥抱,相依为命这句话,无论是用来形容从前的两人,还是此刻的两人,都无比地贴切,他们之间,只要视线看着彼此,拥抱着彼此,就是固若金汤的城墙,无人能够插入,能够撼动,那是在曾经漫长的岁月中寸寸打磨出来的,最契合对方的姿势。
甚至这种姿势,到现在还不特定地代表任何一种感情,就只是两个灵魂的相互依赖和信任而已。
正在两个人抱着的时候,外面传来三红的声音。
“王妃,日蚀回来了。”
杜书瑶松开泰平王,拉着他起身,穿鞋下地,整理了下衣服,这才叫日蚀进来。
日蚀进来,恭顺地垂头站在外间,杜书瑶牵着泰平王的手从里间出来的时候,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嘴唇抿了下,垂头腰又弯了一个度。
杜书瑶出来直接问道,“东西和话都带到了?”
日蚀拱手,“回王妃,是。”
杜书瑶又问,“陛下……可有话要你传回来?”
日蚀回道,“未曾。”
杜书瑶顿时心凉了一半,缓缓地呼出吊着的那口气,对日蚀说,“下去休息吧。”
日蚀退出,临出门,又忍不住朝着杜书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这一次,他对上了泰平王朝着他看过来的视线。
日蚀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