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返没有哭,他只感到双眼火辣辣的,好像要烧着了一般,额头缠着的布带随风飘动,他摘下染血的布带站在风中,他将布带贴在脸上,好像贴着司徒月婵的脸,他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天地之大,该何去何从,天地茫茫,该去何处补全她的魂灵!
他放下身后沉重的铜棺放下,打开铜棺抱紧了司徒月婵,两天两夜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抱着那具尸体,好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两天后的清晨柳知返重新背起铜棺,他好多年未曾喝过酒了,忽然间他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在沧帝城时,第一次喝酒的样子。
他记不清当时坐在自己旁边那个叫苏晚的女扮男装的小丫头的脸,他只记得喝醉的感觉很麻木,很迟钝,以至于可以按时忘记心中的痛苦。
柳知返抖去身上的露水,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去,不知方向,不知目的。
“月婵,我有点儿累,我想醉一次,别怪我软弱没用----”
人总是需要朋友和亲人的,哪怕在孤独时,痛苦时能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柳知返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他只要司徒月婵一个,他只将自己的话对她一个人时,自己的爱意和依恋只对她一个人,无论身边有多少嘤嘤燕啼,有多少喜欢或者渐渐开始喜欢他的绝世容颜,无论他的名声传到天下间,有多少邪道妖女视他为梦中情人,多少正道女侠视他为狠辣却钟情的浪子,他不在乎也不需要,他只要司徒月婵一个----
柳知返脚步散乱,走得很慢,从白天走到黑夜,从晴天走到雨天,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城。
一座繁华的大城耸立眼前,往来行人商旅摩肩接踵,城中甲士军队军容整齐,盘查往来的商户。
柳知返背着铜棺跟随行人走入城中,巡逻的甲士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形容枯槁,步履散乱的行人,只是看见他背着铜棺觉得有些晦气,也没上来盘查。
他找到城中一栋酒楼,四层的酒楼人声鼎沸,门前竖着一面旗子,‘阳记酒楼’,客人很多,生意看起来极好。
柳知返刚迈步走进酒楼,门口小二看见他背着一具棺材,立刻神色不善露出些许厌憎神情,但这家店看来还是有规矩的,小二虽然不满他将死人的棺材带进店中,不过也不好拦着客人,只是上前挤出一个笑容问道,“这位客官,想来点儿什么?小店这里南北菜系,宫廷菜肴,民间小吃一应齐全----”
柳知返看了他一眼,“有酒吗?”
“-----”小二心想哪儿来这么一个愣头青,酒楼没酒那还叫酒楼吗?
“呃----我们阳记酒楼是百年的老店,烧酒黄酒只要您想得出来的酒,我们这儿都有!”
柳知返点点头,迈步就往里走,小二拦住他笑道,“这位客官,我们是做生意的,这个-----”他指了指他背后背着的铜棺,“您看你是不是将这棺材放在城里的义庄中,我们这儿其他的客人见了,怕是要不满意了----”
柳知返皱眉不耐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里面还是他在清水郡杨家时杨老太太硬塞给他的金银玉石,他也没看是多少,直接扔给了小二。
小二结果打开一看,脸色立刻喜庆起来,也不再管他背着的棺材,紧忙将他让了进去。
“客官,您吃点儿什么?本店招牌----”
“随便上,我要喝酒!”
小二皱了皱眉,心中对这一身汗味儿形容枯槁,却出手阔绰的男人越发地不解和好奇,他也没多问,因为这家店的背景,平日里来这酒楼中喝酒吃菜的怪人也不少,他早见怪不怪了。
小二对掌柜指了指柳知返,小声耳语了几句,掌柜摆摆手,低声说道,“莫管他什么来历,他要什么就给上什么便是,只要别亏了咱们钱就行!”
很快酒菜上桌,柳知返桌上那些南北大菜动也没动,拿起酒坛就开喝。
喝光了一坛黄酒后,柳知返有些微醺,对店家喊道,“这什么酒,太淡了太淡了,上烧酒!”
“烧酒来喽----”
一坛辛辣的烧酒被他灌进嗓子里,柳知返第一次喝这种烈酒,只呛的他剧烈地咳嗦起来,忍受着喉咙的剧痛,柳知返将一坛烧酒一口气喝光!
喝完后他目光呆呆地看着被他立在身边的铜棺,然后眼睛一翻趴在桌上醉了过去。
他的酒量其实极差。
这一醉不知多久,等他微微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睁开眼看去,酒楼已经打烊,客人早就走了,大堂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因为他负的金银足够,店家也没赶他。
柳知返晃了晃酒坛,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坛,他喝了一天也不过只喝了两坛罢了,于是他又喝下两坛烧酒再次醉了过去。
不知在这桌上醉倒几次,几次醒来又几次醉去,醉意朦胧之中他隐约看见店家曾对他指指点点,看见往来的食客对他议论纷纷,看见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坐在桌边肆无忌惮地将他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看见一只黑猫吃光了盘里的鱼不小心踩掉了一只盘子,被小二追打逃走-----
柳知返只觉得此时心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很麻木,也有种堕落般的解脱感。
不知到了第几天,店掌柜走到他桌前,伸手推了推柳知返,“这位客人,这位客人?”
柳知返眼神朦胧地睁开看着他,突然睁开的眼睛有一股寒光射了出去,让掌柜吓了一跳。
柳知返伸手往自己身上摸去,“怎么,钱不够了?”他全身摸了半天也没逃出半个铜钱,最后发现只有脖子上一直带着的那块暖玉是个值钱的东西。
然而这块暖玉是不能送人的。
掌柜说道,“哎呀,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只是想劝劝你,年轻人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想开些,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在这儿已经醉了七天了,本来客人要做什么我们店家是不该过问的,只是你一直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我这么多年开始头一次看见像你这么喝酒的,哪有这么喝酒的,伤身体呀-----”
柳知返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店掌柜的好心,拿起酒壶又仰头喝了起来,掌柜叹了口气,背着手转身离开,这时坐在柳知返旁边的一桌食客看见柳知返手里攥着的那块阳燧暖玉,一个中年食客仔细看了看,在旁边问道。
“这位兄弟,你莫非和三阳阀士之商阳谷阳家有什么干系不成?”
听到商阳谷阳家几个字,柳知返放下手中的酒壶转头看去,只见那桌上坐着四人,两男两女,看样子是一对夫妻带着一双儿女。
说话的男人双目明亮,身上隐隐有真元流动,其余三人也都是修行之人。
柳知返摇摇头,“无甚关系!”
那两个年轻男女见柳知返衣衫褴褛,又满脸疲惫之相,说话也十分冷淡,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心头不喜,那中年人倒是笑了笑说道,“这位兄弟莫要多心,在下也是看见你这块玉和阳家家传的阳燧暖玉有些相像,故而才有此一问。”
柳知返问道,“你认得阳氏之人?”
中年人没说话,他身边的少年便轻笑一声,傲然道,“何止是认识,我爹和阳氏当代家主阳飞涟是世交好友,我们这次就是受到阳飞涟家主的邀请,去商阳谷贺阳春雪小姐和杜氏公子的婚宴的!”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对柳知返笑道,“犬子无礼,兄台莫怪!”
柳知返眼中的浑噩和迷蒙此时好似雨后的青云般散去,他呆滞的眸子中骤然间透出两抹厉芒,手中把玩这那块阳燧暖玉。
“阳春雪要嫁人?”
“呃-----兄台认识阳小姐?”
柳知返哼哼冷笑一声,“有些渊源!这么说这里离三阳之地不远了。”
中年人笑道,“既然和阳家有些渊源,那便是我周某的朋友,兄台难道不知,这燧阳城便是商阳谷阳家所有,我们四人正是路过此地才顺便拜访城主阳飞骅。”
柳知返笑道,“阳氏嫁女,竟然不请我这个老朋友,的确有些失礼,既然如此,在下就和你们一同去往商阳谷如何!我这一份大礼他们一定是要收的!”
周姓修士听罢朗声一笑,“那也好,阳氏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在下梦蝶城周潜,这位是内人王媛,这两个是犬子周猛,小女周梦,不知兄弟尊姓大名!”
柳知返拿起扔在地上的饕餮刀,淡然笑道,“罗刹峰柳知返!”
哗啦----周潜手里端起的酒杯落在了地上,他身边妻子王媛也瞬间脸色剧变,陡然起身握住了腰间的宝剑。
“血刀修罗柳无道!”
柳知返站起身对几人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在下和几位并无仇怨,几位为何这般反应,是不屑和我这邪道魔头同路吗?”
周潜脸色变了又变,他的儿子周猛和女儿周梦更是瑟瑟发抖,哆嗦着不敢起身,生怕柳知返那柄大刀砍过来。
周潜额角见汗,挤出一个笑容,“在下不敢!”
柳知返嘴角挑起,“那是我柳知返没资格和你们同路吗?”
“我柳知返的确杀人不少,但我向来恩怨分明!你们何必这般紧张,我只是没去过商阳谷,不认得路!如果你们觉得为难,那在下就一个人前去罢了!”
周潜脸色变了变,叫住柳知返道,“且慢!我们带你去便是!只是到了商阳谷,尊下切莫说和我有什么瓜葛----”
柳知返笑了笑,“天下间不是什么人都能和我柳知返有瓜葛的!”以这梦蝶城周潜的身份,想和柳知返有瓜葛的确也挺难!
他站起身背起归墟古棺,身上颓然之气一扫而空,没有半点儿之前落魄浪子的模样。
他拍了拍身后的铜棺,“月婵,我答应你要去退婚的,这次就去退了和阳春雪的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