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荨去伙帐里唤了姜铭,两人一同回了沉府。
因为沉焕夫妇一直无子,所以沉焕战死后,沉焕的弟弟沉炽袭了定远侯的爵位,搬进了定远侯府,先帝则另赐了上京城东的一所宅子给沉荨作了将军府。
按理说,沉荨的祖父祖母应该和如今的定远侯沉炽共同住在侯府,奈何沉老爷子人越老脾气越古怪,沉炽又管得紧,老爷子自觉衣食住行都不合心意,加之特别喜欢沉荨这个长孙女,便带着沉老夫人搬来了沉荨的将军府。
沉荨自是欢迎,只是她常年不在上京,偶尔才回来一次,便只得拜托二叔常来关照关照。
她进正院去瞧祖父祖母时,正听见沉老爷子在对着沉炽发脾气,想来又是沉炽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家老爹少吃荤腥少喝酒,惹得老爷子不耐烦。
沉荨抬脚便想溜,以免被祖父的火爆脾气波及,沉炽早已听到动静,顾不及安抚沉老爷子,掀帘出来叫住了沉荨。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几句。
“阿荨,太后娘娘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沉炽问她。
沉荨眼睛望着院子外头的榆树树梢,只“嗯”了一声。
“这事是太后娘娘提议的,”沉炽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迟疑道:“如果你不愿,我们可以再商量——”
沉荨转回头打断他,“我已经应了太后娘娘,二叔,我很累,一会儿还得进宫。”
沉炽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吧。”
沉荨辞了二叔,回了自家院子。
朱沉在屋里等着她,问她:“今儿穿什么去呢?”
沉荨母亲去得早,祖母年高,军营里又没有丫鬟替她打理服饰,她自己是个不讲究的,平常穿得最多的还是铠甲,因此作为她亲卫的朱沉,有时也兼职管管她的常服衣饰。
“有什么穿什么吧,”沉荨道:“上回回来不是做了一箱子的衣裳么?”
朱沉也是个在这上头迷糊的,忙去找钥匙,“对哦,我都忘了,好像放在西厢的耳房里。”
沉荨怕她麻烦,阻道:“算了,别过去翻了,我记得有条翡色裙子挑了银线的,几年前穿去宫里太后娘娘还赞过,后来染了点酒液换下拿回来洗了,也算新的。”
朱沉“哦”了一声,依言把那条翡色挑线长裙找出来,又去翻她的首饰匣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里拎着一只翡翠耳坠,问道:“怎么只有这一只了?”
沉荨看见她手里那只水滴状的耳坠,怔了一怔,半晌道:“既只有一只,以后也没法戴,就扔了吧。”
朱沉撇了撇嘴,说:“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本来就不多,您每回都是戴一次丢一次,现在只剩下都是耳针的坠子了,您又没有耳洞。”
沉荨幼时也是穿了耳洞的,只是她常年戎装在身,十多岁后就没怎么戴过耳环,天长日久的,耳洞就堵了,她又不耐烦重新扎耳朵眼儿,所以就让首饰铺子给她打了几对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来充数,需要盛装出席的时候就在耳朵上夹两个坠子完事。
“要穿裙子恐怕还是得配个耳坠的好,”沉荨想了想,“这次就算了,横竖今晚宫里算家宴,没什么外人,也不必充场面,我还是穿袍子,你回头再让人打几对夹子的来。”
朱沉应了,沉荨去里间换了天青色的一件窄袖长袍出来,腰间束了革带,脚上套了鹿皮靴,一面走一面往手肘上套护臂。
朱沉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拿个白玉冠来束上。
她是武将,即使正式场合这么穿,也没人会有异议,反倒是她有时穿了裙子,会教大家觉得不习惯。她自己也喜欢这么穿,若不是沉太后喜欢她盛装打扮,她恐怕连一条裙子都不会做。
晚间的宫宴设在恒清殿前的四雨湖畔。
说是小型宫宴,但宫人们准备起来也丝毫不敢马虎。湖畔成片的桂花树上挂满玲珑宫灯,长廊水榭中灯火璀璨,湖中穿梭有数只锦绣舫船,船上彩光流溢,纱幔飘飞,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从湖上传来,再远处乔松野鹤,莺飞花浓,一片盛景。
宫人们穿梭在宝阁珍台中,往金杯玉盏中盛上琼浆玉液。
沉荨扶着沉老爷子在宫人指引下上了四雨台,一眼便看见威远侯谢戟和他长子已端坐西席之上。
见到来人,谢家父子忙站起身来。
谢瑾穿了一身湖水色轻衫,腰间简简单单系了一枚青玉环佩,头顶上也束了青玉冠,他身形瘦削修长,这副清新淡雅的衣装更是衬得人如同轻云出岫一般,一片皎玉华光掩去了冷冽阴凛的气质,很有欺骗性。
“见过沉老,”谢戟对沉荨祖父恭敬行了一礼,笑道,“您老气色很好啊,怎不见沉老夫人?”
“什么?”沉老爷子向来看不惯谢戟,仗着耳背不予回答。
“我说,”谢戟提高了声音,“沉老近来身体可好?”
沉老爷子干脆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哎,老了,听不清。” 随即自顾在东席坐下,老僧入定一般半闭了眼,看也不看谢戟一眼。
谢戟无奈一笑,坐回西席。
谢瑾皱了皱眉,小声对沉荨道:“怎么?今儿宫宴,只有我们两家?”
“不是啊,”沉荨笑道:“还有内阁的傅阁老。”
谢瑾没说什么,脸色阴了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家是大宣开国功臣,一直驻守西北边境,统领着十八万西北边境军,直到前朝先帝下了旨,这才将西北边境军划为西境军和北境军,西境军由定远侯沉焕统领,北境军仍由威远侯谢戟统领。
谢家兵权被瓜分了一半,尽管很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先帝当时权衡各方势力斗争之下,作出的制衡之策,因此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越发看沉家不顺眼。
谢瑾坐在席上,联想到日间沉荨所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谢戟见儿子脸色不对,不动声色地攫住他的手腕,悄声道:“沉住气。”
谢瑾讶然,看向父亲,谢戟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瑾心下更是一沉,不觉朝对面的沉荨看过去。
沉荨低头垂眸,正把玩着案上的一个琉璃杯,看不出什么端倪。
正在此时,只听内侍唱了一声喏:“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绕到案前行大礼。
沉太后与宣昭帝在宫人拥簇下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宣阳王和傅阁老。
沉太后率先落座,春风满面地笑道:“都起来吧,今儿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
宣昭帝虚扶了沉老爷子一把,笑道:“沉老近来可好?”
沉老爷子颤颤巍巍道:“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关心,就是近来越发没了精神……不过今儿太后娘娘和皇上设了宴,老臣怎么也得来……我这孙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来怎么成?”说罢,很有精神地瞪了谢瑾一眼。
谢瑾心下一个咯噔,再一看宣昭帝身后笑容满面的宣阳王,心下猜测得到证实,暗中冷笑数声,袍袖下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看来是要当着宣阳王的面来逼婚了。
谢家和宣阳王走得近,宣阳王是先帝的长子,生母谢贵妃便是谢戟的妹妹,谢瑾的姑母。
叁十年前沉氏入宫,结束了先帝独宠谢贵妃的局面,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谢家也被沉家分走了十万西境军,谢贵妃不久便病逝,但韬光养晦的宣阳王,连带着统领八万北境军的谢家,一直都是沉太后和宣昭帝心里的一根刺。
只是谢家历经叁朝,一直戎马戍边,功勋卓着,在军中威重根深,八万北境军将士誓死追随不说,朝中也有许多拥簇和支持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拔除谢家的兵权,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当年沉焕接管十万西境军,就是因为一直难以收复个别谢家旧部,从而造成西境军军心不稳、战力薄弱的局面,这也是当年惨祸发生的一个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