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戒大师最近很是忧愁,愁的他很是掉头发,虽然他已经没有头发可掉了。
月轮寺里面是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的情绪的,毕竟都是修佛的人,心平气和这种心境还是有的,但是最主要的就是要去思考月轮国国事的人并不是他们。
法戒大师和余下的几位方丈住持是处理月轮国国事的真正核心,实际上他们就是月轮国的统治者,只不过名义上还要将国王的位置留给古鲁氏罢了。
人民对于这些事情实际上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的,只要能够让他们吃上饱饭,能够过得舒服一些,能够有时间在每日的劳作之后有时间在街道上无所事事的溜几个弯,这就是百姓的诉求,几十年前荐一法师住持月轮寺大事以及月轮国国事的时候,那时候大家是没有任何怨言的,月轮国的经济结构是相当健康的,月轮寺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佛子……
只不过一切都在佛子去了大汉之后,意外死掉了,这件事情之后变了,法戒他虽然是个世俗之人,对于杂家的学说也有着相当的研究,但是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和尚,要他来做那种能够支撑起一个国家的宰相一类的人,他是很难胜任的,好在他还有帮手,但是月轮国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库格罗素很有发言权,他们当年所依托的赫克城也曾经是沙漠中绿洲一样的存在,不然他也不会承担起大漠中那样一段商路的节点的作用,作为月轮国第二大的城市,如今的残破模样很难让人想象赫克城曾经是一个拥有将近三十万人口的西域大都会。
商贾往来,戏子卖艺,外国异族来客都在赫克城中集聚,将位于月轮国西部的赫克城打造成了一个民族融合、文化多样的大熔炉。
但是如今,商贾很难取得赫克城真正的暂留的资格,因为如今赫克城令人无法承受的揽财方式,让许许多多的大商队哪怕选择更加难走的北道,去经历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危险,对,还有马贼团的劫掠,宁肯这样,他们也不愿意踏入赫克城一步。
收取过路的商队将近三成的税费,这几乎和抢劫没有什么区别了,库格罗素后来明白,那些商队是把钱送到马贼手中都要比交给月轮国王室要来的乐意。
阿帕奇部落的智者婆哲是高瞻远瞩的,他们早早地占据了那么一块世外桃源一般的宝地,哪怕是穷苦,也不会参与如今月轮国的混乱,穷则独善其身。
法戒大师当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百姓在高压下很容易诞生反叛,大汉的历史上有无数这样的例子,虽然不能一股脑的完完全全套用在西域诸国身上——毕竟两地百姓的习惯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西域人更加能够承受高压,这是事实,但是就是这样一群任劳任怨,哪怕是驱赶他们,他们也会不吭不响的再次跑回来的百姓,在月轮国这样几乎不在乎百姓感受的政策之下,他们开始反抗了。
赫克城连续着将近三个月,每天傍晚以及早上都有大批的板车出城,那些都是运送被军队杀死的暴民尸体的车队,被杖毙以及直接斩杀的暴民衣不遮体,随意的被堆积在宽厚的板车之上,因为死者甚众,甚至赫克城驻扎的月轮国士兵们需要拆卸城中建筑的门板作为车体,用来运送这些尸体。
他们身上的淤青都还没有被消去,有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死去,带着微弱的气息,被无情的宣判了死刑,根本容不得他们有半点的挣扎。
赫克城只准进、不准出,能够出去的那就是死掉的人。
无数的尸身被堆积在死亡之海一隅,天上盘旋的秃鹫以及各种藏匿于沙石之间的虫子都以这些不断风干的尸身为食,秃鹫兴奋的叫唤,这就是国家的冷血,一但关乎到存亡的时刻,百姓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连续着三个月的高压,据后来的统计,赫克城四万余户居民,最后锐减至了两万七千多,足足八万人在这场暴动以及国家的施压双重夹击之下丧命,这是西域这片土地上少有的惨案,仅次于当年匈奴人的屠杀。
但是他的效果就是减轻了相应的穷苦人的数量,他们如今再依附于月轮国只能说是负担,月轮国抛弃他们抛弃的非常果断,加上有些小型的商队不得不在赫克城停留,月轮国对于商人的策略则是十足的敲诈,哪怕是井水,这种在赫克城中最不缺少的资源(赫克城最早就是依托绿洲建起的城市)甚至也卖到了一桶将近三百钱的高价。
这三百钱与大汉的三百钱还不通,大汉以青铜制作五铢钱,枚重五铢,事实上是铜与铅的合金,虽然大汉的钱币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同意,更有户部下属三官主持钱币的铸造,钟官、技巧、辩铜三官分任铸造、选材、衡量三任,大汉的五铢钱是相当精准的,每一枚钱币的规格都细微到了秤杆难以辨别的程度,但是……他与西域的赤铜钱相比,实在是太轻了。
西域人与大汉交易向来都是用真金白银,因为他们知道大汉的五铢钱只要拿出玉门关之后,就再也无法保证它的价值了,而除了真金白银之外,曾经由大宛国住持制造的赤铜钱仿造了大汉的制式,但是却用着十足的赤铜铸造,模具一合,没有任何的缝隙纹理,这是西域人最相信的东西,毕竟大宛国能够仰仗的东西,除了他们的骏马就只剩他们国中的两三座质量顶好的赤铜矿了。
三百赤铜钱能够在大汉买到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一桶水可能在大汉富足的地方最多会要上三五钱,这可是百十块饼子的钱财啊,买什么不好。
但是月轮国就是这么做了,明码标价给那些过路的商人,如果不买他们的水,自然是可以,但是面对百十里荒无人烟的大漠,小商队是没有这样的魄力的,所以他们只能任由月轮国宰割。
赫克城是贯彻月轮国政策最为彻底的一个城池,其余的月轮国的小城池,像是格力木城,大杨城等等小城,他们都是在巴克特里亚城属下的小城池,由王室直接派人接管了城池之后,他们也成了强力的吸金机器。
傒斤罗布曾经就是大杨城的行政长官,像他们那样的小城池的话,是不允许拥有城主府的,也只能说是月轮国也的确有他的道理,像是大杨城这样的小城,也有将近八万的人口,八万人振臂一呼就要直接反叛月轮国,傒斤罗布被迁出城池的时候,他知道有一只月轮国的弯刀军队进入这样一个四处封闭的小城,接下来的结果将是什么样的。
他不忍去想,他是一个好官,月轮国里难得的几个好官,他的位置其实也不小了,月轮国统领方圆六百里的土地,大大小小的城池总共有十座,除了赫克城和巴克特里亚城两个大城之外,第三大的城池比较靠近国家的东段,那里连接着与大汉相隔的无垠瀚海,塔克里城是月轮国的第三大城池,三个城池皆是有城主府,巴克特里亚叫做王城,城主自然就是古鲁克,也就是国王,然后他这样的行政长官一般被称为城长,七位城长是仅次于城主的极高的官职,由于王室不存在什么朝廷一类的地方,因此除了他身边的亲卫和近臣,剩下的外臣就是他们这些城长。
到了如今的情况,他这样一个受人尊重的成长,被月轮寺的一纸文书说废就废了。
不光是他心里憋屈,连同他的幕僚们都为他鸣不平,然后就是军队的到来,弯刀的武士是月轮国最后的颜面,他们是月轮国用来拱卫王室的精锐军队,哪怕是已经不复曾经纵横沙漠的那种勇武,对于百姓来说,他们还是无懈可击的。
傒斤罗布不敢去面对他的子民,那些朴素且可爱的人们,是他十年来政业的见证者,他怕自己每一闭眼,眼前都是那些人们向他讨要命数的残忍景象。
这样的月轮国距离毁灭不远了,这是傒斤罗布的预测,似乎也是他的期待。
傒斤姓是匈奴鲜卑部的一个普通的姓氏,所以往上追溯的话,傒斤罗布其实是匈奴人,只不过由于鲜卑部是被匈奴大部压制的一个部族,很多人都逐渐的南迁,一部分留在了燕云之地,逐渐与大汉的燕人融合,另一部分则是西走西域,傒斤罗布的舅舅一家带领着一小步的傒斤氏族人留在了大汉的秦地,日后他们成为了大汉关陇地区很重要的一只少数民族,这是后话。
而富有开拓精神的一部分傒斤族人,则是西出西域,傒斤罗布他父亲的那一只,就是在月轮国最早的一批军官,西域的战争很多,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有能力的话,在西域的这片土地上,只要能征善战,一定能够抢得一席之地,他的父亲则是加入了当年月轮国的弯刀武士之中,他们身为游牧民族,本身身体优势是相当大的,他的父亲在月轮国的扩张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少有的留在月轮国中有军职的匈奴人。
子虽不承父业,但是他也是受到了父亲的荫庇,年少时候也算是过的衣食无忧,但是他学的是大汉的学识,说起来他的治理城池的方法都是削藩的边疆大吏,卓有成效的是他最终升任了月轮国十城之一的大杨城的城长,然后一呆就是十年之久,大杨城是在他的手下逐渐成长起来的,月轮国的佛子造访大汉之前是大杨城发展最迅猛的一段时间,因为那时候匈奴人的压力还没有那么大,西域尤其是月轮国月大汉的商贸往来到达了一种鼎盛的状态,乘着佛子的风,不少大杨城的小商户都在这样的潮流中站稳了脚跟,逐渐成了能够有不小影响力的大商贾。
但……也仅此而已了。
月轮国的暴政影响的最开始的就是他们这些名下的小城池,那些依托商贸崛起的商人们是最反对月轮国实行的一系列揠苗助长的力量,而他们也是最早一批被肃清的倒霉蛋。
傒斤罗布尽力了,他现在一清二白,带着三两幕僚、三两家仆,还有几个护卫,就这样踏上了回到巴克特里亚城家中老宅的路。
一路上没有人敢去问傒斤罗布任何事情,他们本来是一头雾水的,好好地一天怎么突然就要踏上回家的路?
看到军队的时候他们就明白了,傒斤罗布知道一些隐情,不知道军队有没有究他的罪,如果真的追究起来,他也有个纵容的罪过,大杨城的百姓决定反了,几个大商积攒了武器武装了不少人,他们打算就这样直接反攻月轮国,因为大杨城与巴克特里亚城的确离的很近,如果真的出兵迅速,不失为一个奇袭的好法子。
傒斤罗布很是苦恼了,他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到了这种局面,他这种夹在中间的人才是最难做的,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民生哀怨滔天,但是国家的重担压下来,他也是避无可避,一面要安抚着百姓的心,一面又要应付着王城中来的王室近臣。
……
傍晚时,傒斤罗布带着一众人入城了,有城门的兵士认出了他来,只不过没有任何表示,他现在已经是白身了,三个幕僚曾经都是傒斤罗布的得力干将,他们都是真正想要给这个国家带来光明的能吏,在出事的时候,他们没有多想,毅然决然的跟着傒斤罗布走了,丢下了他们的成果,他们知道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们再去多思考了。
傒斤罗布觉得是亏欠他们的,只不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走未来的路,他打算明天直接去面见国王,他需要与国王好好谈一谈,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在到达宅子的时候,没有发现宅子里早就已经有了人,有人一直在等他们,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