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目送着霍牧牵着马匹独自一人消失在眼帘之中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忧。
独自一人前行,这在大漠之中是一件禁忌,西域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能够顺利穿过的地狱,佛家说的阿鼻,曾经描述的就是西方之地。
瀚瀚是暴躁的,后世有不只一只军队在深入了瀚海之后,然后消失在这大漠的深处,哪怕是一直足足有万人的军队,连同马匹辎重队伍及各种民夫加起来,甚至要超过两万的一直巨大军队,依然在瀚海面前不够看的。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这是后世世人一句极具浪漫色彩的边塞诗句,但是那人却是完全没有真正亲历过瀚海之景。
瀚海是不下雪的——雪就是雨,即便是最寒冷的冬日,瀚海的温度能够将刚刚泼出的水瞬间凝成冰,也不妨碍瀚海是一滴雨雪也不肯降下的真正干旱之地。
瀚海没有愁云万里,云在这里也是不够看的,真正的死亡之地是什么样的?
若是一个强大的驼队没有足够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水源携带,他依然会被这无尽的黄沙攻势所击垮,瀚海给大汉,乃至于西域人带来的感受都是真的绝望。
而此时有一个人,带着两匹马,就这样摇摆着独身朝着大漠的方向走去,未曾有半点的迟疑,说实话,若是有人不了解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送死去的吧?”有商贩阴阳怪气的说道,他们老是见不得这种看起来文绉绉的汉人,怀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来到了边塞,自己就真的能够将这片天地纳入自己的胸中,殊不知与大自然对抗,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也没有人阻拦他,满打满算只有杨朔一人来相送。
杨朔很想要赋诗一首,这种情况下,看见镇北大将军一人独行在一条看似充满荆棘的道路上,鲜有人会没有任何的感叹。
霍牧的正面是相当普通的,普通到杨朔先前都有了面前那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汉书生的感觉,但是他的后背……
霍牧背过去的时候,杨朔一度在眼中看到了长城之景。
“果然是大汉的白衣长城啊……”杨朔除了感叹再无其他的做法可以表达自己内心的躁动。
看到霍牧将那杆扬名于天下的长枪折叠,然后放在身后的包裹之中,他有一种想要一同随着霍牧前往西域的冲动,能够与巨人随行,那见到的风景也必然是壮丽奇美的。
但是,所有的所有,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杨朔自己只是一介文官,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羸弱,痛恨大汉文人的羸弱,认为他们若是没有真的临近边关,又有什么资格去对这些将士指手画脚?
没有同甘共苦,又哪来的共享富贵?
他是士子中的异类,异类的下场就是被同僚排斥,他啊,为官十多载,大汉的高堂之上,已经寻不到他这个当年惊才艳艳的治经之人的位置了,如此也好。
杨朔手里是端着酒盏的,西域人独产的一种赤金属,价格很贵,但是质地相当的好,之前霍牧也端了一杯,说到底,杨朔心中还是有些诗人一般浪漫的幻想的,他想要与霍牧做一场饮酒作别,却没有想到别人真的只是稍作停留,哪怕是羊腿吃的再香,该走的时候,半柱香都不耽误,留下一个急匆匆、朦胧、看似滑稽的杨朔端着一杯酒,迎着漫天的黄沙,面对一个丝毫不与他多说两句的传奇将军,只能够眺望其背影的落寞杨朔。
他这个太守当的其实不窝囊,军人们很是喜欢他这个和他们口味的文官,只不过军人只是军人,他与那群边军混的再熟悉,那群人也没有能力去给他一官半职,让他在仕途上更近一步。
文武之间的隔阂就是这样的深,如今出现他这样一个想要打破僵局的人也并不奇怪,孤立他便是,所以杨朔此生已经再无晋升的可能。
这是在遇到霍牧之前。
知道霍牧的身影消失,从一个人形变成了一个小点,最终在黄沙与大漠之间变成无形,杨朔才悻悻的举了举杯,杯中还有果酿,这是相当可口的东西,不喝烈酒的话,女子孩子们都是相当喜欢这种东西的。
其实他想让霍牧尝尝的,总觉得遇到这样的镇北大将军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他在霍牧面前表现的其实很像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对于一个原先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出现在自己面前,生怕照料不好对方。
他这样的想法其实很不对,虽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是镇北大将军的品阶从来不高,甚至一州刺史地位也与霍牧相差无几,若是他真的是一个能够将自己摆正位置的官员的话,其实对于霍牧恭敬就好了,不必出这么多丑的。
太守府里的仆人们可都见到了之前杨朔老爷失态的样子,他的婆娘甚至没有意识到镇北大将军先前就在他们的府中,此时还领着一群妇人,大都是主簿与通判的内人,此事依然在偏远择菜,直到有仆役来到院子里将之前府中的事情告诉他们,太守夫人才惊叫一声,放下手中的萝卜青菜,火急火燎的向着府外跑去。
于情于理,她是没有资格去直接面见镇北大将军的,她也对那个叫做霍牧的人没有兴趣……但是她知道自家的男人是常常嘟囔这样一个名字的。
杨朔喜欢军旅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一个本该捧着书卷苦读,在案前处理冗杂案牍的文官,成日里和军营的大老粗们混在一起,那种混杂着汗水与腥臭味的军营,竟然能够让他感受到无比的安心,他的夫人又哪里不知道他这点爱好呢?
但是终归也就就是爱好罢了,脱离官员系统这样的事情,他们这种小家子气十足的人还没有这份胆量。
但是这个人出现了,这个叫霍牧的将军出现了,她相当担心自己的丈夫会直接不顾一切,然后撇下官职甚至家事,直接怀着一腔热血跟着别人跑去了西域。
她自认为了解丈夫,丈夫的性子她还是知道的,看起来有些随和,其实心中的执拗与倔强只有真正见过他与人争论时的场景的人,才能够明白,杨朔心中是有着相当远大的抱负的。
所以她这个当主妇的,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家里唯一的男人做这种傻事。
孩子半大不小,家中还有老父母要供养,他要是头脑一热,谁来给她们剩下的人热一热汤饭呢?
只不过沿着大街奔跑,还没有走到城门处,女人就见到自己形单影只的丈夫了。
杨朔回来了,是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追上霍牧,或者说他有想过,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跟霍牧有关的事情,他需要保密,他也需要自己的亲热保密,于是他也挺着急的,想要回到府中,生怕剩下的人将消息传递出去了,这种事情,杨朔觉得是要杀头的。
然而见到自己的婆娘,看到婆娘气冲冲的朝着自己跑来,原本还没有明白,后来转念一想,一想这个女子在自己年轻时就跟随着自己,应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霍牧的事情一出,她可是不止一次的劝过自己不要做傻事。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手中的杯盏被他蹭在怀里,干净的发亮,他走路轻飘飘的,是之前喝了烈酒的缘故,果酿不解酒,这是实话。
看到婆娘冲着自己过来,杨朔哈哈大笑,引得路上的人都狐疑的看着这边,杨朔在城中还是挺有名的,有商贩指着杨朔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嘻嘻的冲着某些西域来商的人说道,说这就是他们的太守,一个老是喜欢打打杀杀的读书人。
大家笑完也就如此,太守大人是妻管严谁还不知道,在凉城里住了久了,多少都见过这剽悍的夫人拽着太守的耳朵一路从城西头拽到东头的景象,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今日不同了。
杨朔笑完,张开手臂,就将自家的婆娘揽在怀里,让她原本不少话语都憋在了嘴边,最终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
“你知道的……那不现实……”女人说道,有些无奈。
“我知道的,所以我回来了,让他们不要到处乱说,我只是去送送将军……”杨朔眼眉低垂,他的胡须很漂亮,只不过他的身形相对瘦弱,高高的,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一触就要倒下。
要是在京城,他这美髯公的名号似乎也要打响,只不过这么多年来的风沙侵袭,侵袭了凉城的城墙,也侵袭了他的面庞,一个美男子变成了一个面色疲倦,沧桑且落寞的中年人,再长的胡须也掩盖不了他如今很是邋遢的事实。
“回去吧……爹妈说要包饺子,快要过冬了,先吃上一顿,暖暖身子也好,妞妞今年大病初好,不折腾是对的,不折腾就很好……”夫人嘟囔着,似乎有些羞,大庭广众下被自己的男人抱住,她骨子里还是个中原人,是有些内敛的,剽悍的作风也是因为这地方的民风的影响。
妞妞是他们的女儿,大儿子已经七八岁了,是上学堂的时候,生的健壮,似乎要能够真的实现他这个文弱老爹的梦想了,妞妞两三岁是女儿,只不过染了场风寒,没想到一病就是半年,还是西域来的一个原本在中原游历的神医开了几道方子,治了个把月,终于是又活蹦乱跳了。
他们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家庭,太守不受贿,赚不得多少银子,都是换成了口粮,放在家里有一堆没有堆的堆着,温饱不成问题,但是富贵也是不敢奢望。
女人很满意了,她害怕丈夫做这些事情,那是一道常人无法跨足的沙漠,初任凉城官员,杨朔就已经差点栽倒在大漠里一命呜呼了,那是夫人派了城中许多人去找,才在一处沙丘之下找到了因为迷路而几乎干渴而死的杨朔。
而杨朔出行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想要看一看这片土地,究竟能够用什么样的方法征服?
女人不管这些,至少她知道,绝对不是靠一个二愣子头脑一热,然后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征服,从那之后,她也一直看住自己的丈夫,生怕他再想不开。
“那得是韭菜的,妞妞最爱吃这个……”杨朔笑道,微醺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清醒。
只是到了家中,杨朔就已经不再晕眩了。
他拉着夫人的手,很是爱惜的抚摸着,女人的确没有这种习惯,老夫老妻了,那里还有这种事情,也不害臊。
“过完年,你就带着爹妈去庐州老家,那里有我的好友,我小时候的发小在那里开了酒楼,你拿着我这些年攒下的俸禄,把钱投到他那里,要他一起做。”
“你这是要作甚?好好地凉城不待,爹妈又要随着你的心思折腾上千里地?妞妞怎么办?”女人说话就像连珠炮,她急了,不知道丈夫在说什么,她们夫妻两人来了许久,但是爹娘才刚来两三年,因为他稳定了下来,又准备常驻,所以住在凉城没什么不好的,爹妈只要离得近,一切都好说。
杨朔看着自己的女人,心里没有办法生气,只是他也很难解释……
“要打仗了……”杨朔说了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让他的婆娘听得云里雾里,怎么就又要打仗了,她知道前些年在北边有大汉的军队被匈奴人击败了,但是今日只是见过了镇北将军,不知道那人究竟对丈夫说了什么话,丈夫如今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杨朔的面色从容,只是难掩忧愁。
“打仗了……会死很多很多的人,不管怎么样,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呆着了,我不会走的,我得……得和他们一直到最后……”
杨朔指了指西边,那里有镇西军的大营,也是他经常跑的地方……
“大将军来了,我不觉得他会是这样一个忧郁的人,他有很急的事情,当然能够让他焦急的,能够指派他一人的,也只有天子一人了……
不管是谁先动手,总之,是要打仗了,信我一次把……”杨朔肯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