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有穿梭舰接驳进来,或者有舰船离开,这么短的时间,他应当能看到飞船或者开启的舱门。
  但里面,空空如也。
  Hope顿在舱门口。
  整个接驳区有水库那么大,底部舱门紧紧闭合,像个四壁白洁的囚笼,衬托得他如砂砾般渺小。
  Hope!你在里面干什么!温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隔着厚重的舱体,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快回来,Hope!外面直通太空,你会被冻到元件失灵的!
  Hope回头:尤利亚卿去了哪里?
  温夕竭力大声回答:他只是去处理一些事情,很快就回来了!
  她并没有否认尤利亚没有离开,也没有否认尤利亚不是从12号舱门走的。
  接驳警报结束不到十秒,尤利亚应当没有走远。
  Hope拉下舱壁上的手工操作闸门,地面上的巨大舱门徐徐开启,冰霜与寒冷蛮横地冲了进来,巨大的吸力死命撕扯着一切,Hope拼命抓着安全扶手,朝下看了一眼。
  星空无边无际,那些幻妙而遥远的光芒,像随手撒下的钻石,又像冰冷的刀尖。
  既无比美妙,又万般危险。
  舱门下,依然没有任何舰船的影子。也许尤利亚卿真的已经走远了。
  他已经走了,你快把舱门关上,别被吸入外太空了!温夕真切地喊道。
  Hope注视着那片星光,一颗星星的异样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有一个大胆的推论。
  在温夕的惊呼声中,Hope松开了手,跃入无尽的太空。
  第12章 囚日 我只是想陪陪你。
  跳下来的一瞬间,仿佛有巨大的手推了他一把,之后他的速度越来越缓,进入太空之后,几乎在匀速飘行。
  所有的声音像被瞬间按下了停止键,深空中,无比宁静。
  有一瞬间,Hope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冻结在时空中,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他是这个庞大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一刻静谧悠远,就像是永恒。
  远处那颗淡红色的星星仍在半弧形闪烁,正是因为这颗星星,他才做出了跳下去这个疯狂大胆的决定。
  正常情况下,星星都是点状闪烁,而不是半弧形的亮光。除非,它在极端的时间内急速膨胀,脉冲状喷发
  或者,就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挡在这颗星星和夜歌者号中间,产生了细微的引力透镜效应。
  咚一声,他像是撞上了硬质材料的表面,可他周围依旧什么都没有,仿佛他撞在了空气上。
  这超出了Hope的逻辑认知范围,而刹那间,这堵坚硬的空气竟猛地旋转,Hope感觉自己像贴着什么表面,狠狠往下滑行了一段距离,紧接着,一颗不大的陨石贴着他的头擦了过去。
  !
  他下意识抬头,恰巧撞进了尤利亚焦急的眼睛。
  尤利亚好像从一片虚无中探出身子,只露出小半个肩膀和罩着行走组件的头盔,他立即从虚空中钻了出来,谨慎地站起身,在倾斜的空气平面上竭力保持着平衡,尽可能快地朝Hope走来。
  他和Hope之间只有大约四五米的距离,情感上却像是花了一万年的时间。
  他俩的距离只有一小步的时候,尤利亚朝他伸出手,Hope刚想回握,可他的动作完全不听使唤。
  他的手上已经结满了厚厚的冰霜,果然,和温夕担心的一样,他被深空中零下200多度的温度深深冻住了。
  此时,空气墙再次猛地倾斜,Hope随之猛地失衡,在他即将坠落的一刹那,尤利亚死死攥住了他的手,将他猛然拉入自己怀中。
  但与此同时,尤利亚也彻底失衡坠落,他们胡乱撞在一起,视野天旋地转,好像整个宇宙是个硕大的万花筒,星星、陨石、光点,全部都在无尽旋转。
  他和尤利亚卿在那堵空气墙上撞来撞去,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溃塌了,抱紧对方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混乱中,Hope忽然觉得,这一次的代价太大了,如果尤利亚卿有什么不测
  他第一次明白的后悔两个字的含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回旋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悬停在虚空当中,曜石般璀璨的ASAEANA0063流浪行星在不远处轻轻掠过,露出后方烈火般绽放的恒星。
  此时此刻,在Hope看来,恒星绽放的花心正是尤利亚卿。
  尤利亚被拦腰吊在半空当中,那是一条太空行走绳,也正是它救了他们俩一命。
  尤利亚按动按钮,行走绳一点一点缩短,最终将他们拉入了完全透明的舱门。
  舱门闭合,喷气、加压之后,尤利亚从地上坐起,一把掀开了头盔。他的眼睛盛满怒意,居高临下地睥了一眼Hope,怒火中烧地转身离开。
  头盔被他重重摔在地上,板凳大小的清理机器人慌忙从墙上跳下来,竭力想将头盔扫进自己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尘盒中。
  我
  Hope刚发出一个音节,舱门重重阖上。
  *
  这里果然是个飞船。
  和明亮、洁净,以白色为主基调的夜歌者号完全不同,这艘飞船黑暗、幽宁,舱壁像是用极深的夜晚捏成的。
  而且,Hope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这艘飞船在宇宙中是完全透明的。
  无论是特殊反射涂层,还是光吸收性质的特殊材料,贴得近了总会露出一点破绽,而这艘飞船从外观看起来,除了引力透镜效应,和空气无异。
  飞船不大,Hope紧赶慢赶追了上去,进入舰桥的时候,率先被窗外的景象惊住。
  窗外还是星空,但是一种扭曲的、拉伸的,疯狂迭代的景象,就像是无数只色彩斑斓的章鱼腿堆叠在一起,如果Hope是个人类,他现在可能已经开始眩晕了。
  幻妙的光彩下,尤利亚站在一大片按钮前,熟练地操纵按钮。
  尤利亚头也不回:我送你回去。
  Hope同时出声:我有新发现!
  两个人都没预料到对方会同时开口,俱是一愣。
  尤利亚再度开口:什么发现?
  Hope同时抗议:我不回去!
  尤利亚:
  Hope:
  Hope又要开口,尤利亚抢在他之前,简短说:先说正事。
  Hope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有争取机会。
  您走得急,我把悟空检测到的数据全部拷贝出来了,包括后面散开的幽灵球的。Hope将自己接入一旁的电脑,我已经做完了传播矩阵分析和稳态场分析
  说重点。结论是?
  什么都没有。它套不上任何已知的粒子,震荡模式也不是谐振,我尽可能做了每个瞬间的振幅分析,理论上它应该是均匀的,可这些光点的振幅。
  Hope将可视化图像调出来,如果用声波来比喻这张图的话,那这图的波纹乱的就像在菜市场。
  尤利亚之前扫了一眼数据,心里大致有数,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兴趣缺缺: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等等!Hope的语速都快了不少,我在想,这里面一定有规律,只是我们暂时不知道,它这么乱,会不会是想传递什么信息,我把这些振幅和频率数据,试着用加密解密的方法都试了一遍
  他不断说着自己的尝试,尤利亚越听,眉头越蹙越紧,他忽然觉得,这些堆叠在一起的振幅图,整体来看就像是什么图案。
  他忽然打断Hope:这个振幅图,你把它缩小。再小一点。
  原本,振幅频率图像一行行整齐排列的条形码,现在随着Hope的操作,每一个条形码几乎被压缩成了点线状。
  尤利亚眉心微蹙,眼神愈发显得淡漠而锐利:再把各行的间距缩小。
  被压成点线的条形码迅速自下往上聚拢,一张图像织布一般,渐渐在屏幕上生成。
  Hope被这图像惊到稍稍卡机。
  构成的图像是一个男人,他仿佛被关在黑白点状的画面中,正在无声地呐喊。
  无助又绝望。
  Hope试探问:是真的有人关在那些光点里,还是这只是一段提示信号。
  尤利亚摇头:现有证据不足以推断。
  这个人。Hope指了指屏幕上呐喊的图像,他会是医疗舱里死去的人的灵魂么?
  尤利亚斜睨了他一眼,这家伙当时果然在偷看。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他懒得多追究,只冷淡道:没有任何可信科学证据,证明人存在灵魂。人死了,就没了,不会再复生的。
  提到这件事,他早先那股火又蹿了起来:不仅人是这样,你也一样!贸然跳进太空中,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就不能惜命一点么?!
  Hope嘟嘟囔囔:您还让韩工程师击毙您呢,也没见您惜命啊。
  说完,还机灵地朝后一躲。
  尤利亚完全没料到Hope还会顶嘴,竟被他噎得凝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我和你不一样!
  一瞬间,Hope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目光黯了黯,缓缓低下头:我知道我们不一样。
  尤利亚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跳下来,只是想陪陪你。Hope规规矩矩站在不远处,一副招人疼的乖巧样子,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尤利亚卿,我只是想陪陪你。
  刹那间,尤利亚仿佛见到了年幼的自己,抱着厚重的、和瘦小的胳膊完全不相称的学术论文集,站在实验室门口,惶恐地哀求:我都读完了,也做了综述,设计了新实验,妈妈求求你,今天就陪我玩一会好不好。
  我造你出来,是来世上玩的么?
  啪。
  一沓更厚的打印版论文摔在他面前。
  尤利亚起身,稍稍蹲身: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一片好心,我不该赶你,也不该朝你发火。他摊开掌心,给你打手出气,好不好?
  Hope慌忙攥住他的手心,摇摇头。
  尤利亚带他到操纵台前,重新设定航向。
  Hope怕尤利亚还是想把他送回去,忐忑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回太阳系。有些需要我去处理的事情,而且只能我去处理。
  尤利亚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Hope,人类是很复杂的。这次无论你看到什么,希望你不要对所有人类失望。
  窗外,扭曲的绚彩忽然被放得极大,整个飞船径直撞入其中一块色彩当中,视野豁然开朗,紧接着,整个飞船猛地倾斜,避开一大块不明碎屑。
  这是太阳系?
  Hope有些惊讶,这和他数据库中记录的样子,完全不同。
  太空中布满了破碎的舱体,有器械设备、推进装置、东联标准休息舱,半空中还漂浮着一面东联旗帜。
  灰败的水星只剩下小半个,仿佛是个开了瓢的西瓜,孤零零转着。
  肿胀的、血红的,垂垂老矣的太阳,被三圈锁链般的东西缠绕着,剧烈的太阳风暴,就像它伸出的利爪,竭力要撕碎束缚它的链条。
  每一次太阳射爆,都像在无声地怒嚎。
  尤利亚也万分意外,他下意识问:银河之心呢?
  第13章 银河之心 尤利亚少将的鬼车。
  银河之心是洲盟科学院所在地,整个空间站合计九层,心形宝石项链一般挂在水星边上。
  它看着漂亮,其实是科学的坟墓。
  这话还得从宇宙紊乱说起,当时所有国家相继进入长期战时,洲盟、东联两大命运共同体相继结成,全世界对于的科学热情空前高涨,十个小学生九个长大都想做科学家,还剩下一个,要做大科学家。
  位于瑞士的洲盟核子实验室(),是当时最大、最先进,也最受关注的高能物理实验室。
  捕获宇宙射线,试图用对撞分析的方式来解开宇宙紊乱的奥秘,这事被洲盟政府拿来大肆宣传,全世界都密切关注这件事。
  对撞当天,全世界的大屏幕都在直播,所在地附近更是人山人海,许多人围在建筑物外侧摇旗呐喊,大喊科学给我们真理,科学让我们自由!
  在全世界数十亿双眼睛的注视下,两束宇宙射线在阿尔卑斯山下的大型强子对撞机中加速,进入长达27公里的电磁轨道
  刹那间,随着轰隆巨响,以为中心,整个地面就像是融化一般,迅速崩溃成沙漏状。塌陷区域比人的视觉都快,简直无人逃脱,整个日内瓦沦陷,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
  一个小时内,阿尔卑斯变成了阿尔卑凹,快到中午的时候,无尽的深坑已经蔓延至米兰。
  南欧塌陷一直持续了一整天,以为圆心,方圆400公里,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无数尖叫滑落的人、浓烈的岩浆以及破碎的山峦,这些画面被胡乱卷在一起,浮现在南欧塌陷出来的沙漏坑上,时刻提醒人类的科学是多么愚蠢。
  几亿小学生的科学梦碎了一地,反科学的情绪倒是一日千里。
  东联科学院院长海戒寒特地当众直播,澄清对撞机的总撞击能量不过1万吉电子伏特,制造南欧塌陷这么大的微型黑洞,至少需要这个能量的一千亿倍,这件事情,的确无辜。
  但南欧塌陷的伤疤在前,现在,人们就是去信跳大神的圣降教廷,都不会再相信科学半个字。
  不仅如此,愤怒的洲盟民众涌入各地科学院,要求科学为南欧塌陷无辜丧生的人陪葬,抗议的旗帜就差戳在洲盟领导人脑门上,洲盟政府只好下令
  即日起,将洲盟境内所有科学家无限期放逐至银河之心空间站,为缓解地球能源问题建设戴森云,并终生不得返回地球。
  作为洲盟科学院的院长,尤利亚的母亲索菲普朗克,第一个被送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