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槐挑衅地说着,一向冷漠的许迟也因此来了点劲。他追上了前面的人。
  两人没有从正门走出,因为林槐说,他想追求刺激。他来到一端矮墙边,很轻易地便翻过了墙。
  他轻快地落在地上,驾轻就熟,像是做过无数次这种事的坏孩子。接着,他对许迟说:你下来啊。
  我
  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在林槐的鼓励下,许迟也爬上了矮墙。他站在矮墙上,眼一闭,心一狠,跳了下来。
  在他落地并站稳后,林槐又笑了:其实也没有这么难。是不是?
  走。他晃了晃手里的钞票,今天我们要把所有钱都花光。
  他们在扬水市的市中心瞎逛。林槐先是给两人一人买了一杯奶茶,在吸了两口后,又换了一杯,顺手把原来的那一杯塞进了垃圾桶。
  接着,他带着对方来到了一家服装店,强行给对方买了一身风衣衬衫与裤子,在看着对方穿好后,他又给对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他们去了一家电影院,很不幸,或许是除了什么故障,这家电影院里只有三年前的电影。去过电影院后,林槐带他去吃饭,又领他到书店,买了一堆推理小说。
  最后,他买了一个公文袋,并带着对方来到了一家报社。
  这家报社的大厦顶端,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里俯瞰下去,是一整座城市。林槐说,想不想去看看?
  许迟怔住了。
  有什么破裂的声音,从他的内心深处传来。他用尽全部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动,但对方却说:走吧,我们坐电梯去。
  说完,他便走到了前面。
  他没有等待许迟是否会跟上,就好像,他对此本来就毫不在意。他想带人出来干什么,便干了,至于别人接不接受,这与他无关。
  然而许迟,还是跟上了他。
  时至晚上七点,暮色已深,不少来来往往的上班族从大厦中走了出来。林槐带他走过一道玻璃门,像是很随口地那么一说:你看,你看起来,是不是很像他们?
  许迟看着玻璃门中的自己,愣住了。
  被林槐折腾了一个下午,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穿着打扮,几乎和身边的上班族融为一体。林槐于是又笑了,说:这就是你五年后、长大成人的模样。你在周记里写过吧?你想当一个报社记者,你想在某位作家功成名就后,去采访他。这里,就是整个扬水市最大的报社了。
  许迟久久没有说话,半晌,他也怔怔地笑了。
  是他慢慢地说着,啊。
  哦,不,我说得不太准确。林槐撩起自己的刘海,等到真正的五年后,你的发际线,会比我还高。
  许迟:
  林槐:学习使人变老。
  许迟:
  林槐:嘻嘻。
  他们躲着保安,一路上到天台。
  可惜天公不作美。
  许迟:天台锁住了。
  林槐伸手掰掉了铁门上的铜锁,转头看向他:没有呀。
  许迟:刚刚是真的锁住了。
  林槐说:真的没有。
  两个人上了天台。正是傍晚时分,整个天空都被残阳染成了漂亮的橙红色。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盛开在晴空之上。
  而整座泛着灯光的城市,被他们踩在脚下。
  美丽,繁华,而车水马龙。
  林槐趴在栏杆上,语气轻快地说:看到这样的云朵,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吧。
  许迟在他身边,轻声道:嗯。
  这是个很美的世界,不对么?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着很多梦想,还有着很多未来和很多可能。他没有回头,只是像自言自语一样地发表着感慨,许迟同学,你觉得未来和过去,哪个更重要?
  他突然发出这样的疑问。许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年轻人还有很多时间去找寻答案啊。林槐拉着栏杆向后靠,说起来这边的栏杆怎么缺了一块
  你说得好像自己很老一样
  许迟。林槐突然说,你之前说的那个朋友,是颜息吗?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啊。林槐拉着栏杆道,仰着脖子看他,身为老师想要了解自己的学生,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吗。
  许迟沉默了很久。
  说说嘛。林槐用映着火烧云的双眼看着他,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唔,至少,你已经被打扮成一个大人了。
  许迟看着远处的夕阳,很久不曾说话。直到最后他才说:我和颜息成为朋友也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那时,我父母刚刚离婚,没有一个人要我。我本来想要自杀。
  那天是中秋节放假前一天,所有人都走光了。我一个人来到学校的天台,趴着栏杆,想着跳下去的话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后来又想,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扬水市出去看看,在这里死去是不是太可惜了呢?然后他出现了。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在我的背后问我说:我是写小说的,你喜欢看小说吗?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的小说?
  他说他想要成为未来的东野圭吾。其实我更喜欢乙一。他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写了一本侦探小说,叫《校园七大不可思议》,里面设置的犯案手法真是烂透了,没有一条是可以成立的。
  后来我去了b班,他留在c班,其实我已经少做了一道大题他说他要早点追上我的步伐到b班来找我。后来c班换了老师。我沉浸在b班的学习里,很久没有管过他。
  我生日,邀请他过来,他没有来。我那时不知道他被人关在家里我很生气,远离了他。
  再后来他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我没有接听,挂了。第二天来学校他已经死了。他会恨我,想要杀了我,是理所应当的事。
  许迟低低说着。他的声音越到后来,越是低弱,渐渐随着夕风,消失在天台上。
  他们沉默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是这样的啊那真是,令人羡慕的一段友情啊。林槐说。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算不算他的朋友,可能不算吧。我和他认识也只有几个月,他和唐峰却认识了十多年。唐峰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和他,只是几个月而已。
  可能是吧。不过朋友这种事,可不是能够用时间衡量感情深厚的啊。林槐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什么?
  青春少年,比较缺爱,会把同性之间的友情看得很重也是很正常的事,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许迟略微有些生气。接着,林槐笑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了几个钢镚。五千多块,一个下午便被他花得只剩几个钢镚。他抽出一个,将它抛起来,扔到空中。
  他将落下的硬币按在自己的手心,对许迟道: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
  假如这个钢镚是正面,你就要答应我,为我做一件事。他说。
  许迟犹豫片刻,咬住了牙关。
  他不知道林槐是为了什么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好。
  他低低道。
  林槐缓缓挪开手,硬币出现在他的手背上。
  是反面。
  啊,是反面啊。
  他无所谓地说着,翻过手,任由这个硬币落到天台上。接着,他掏出了第二枚硬币:再试一下。
  许迟:
  第二枚硬币依旧是反面。他以同样的方式扔下这枚硬币,换成了第三个。
  然后,是第四个。
  夕阳西下,通过高高的天台,许迟能够俯瞰到这片阔大而美丽的城市。
  在这座城市里,有下午去过的电影院。
  有贩卖风衣的服装店。
  有这座高高的、可以俯瞰一切的
  曾经在他的未来规划里的
  报社大厦。
  而他身后的那个人,还在一次次地尝试着。
  他一次次地抛起硬币,一次次地获得反面,但他
  还在尝试着。
  为什么?
  为什么?
  最后一枚硬币。他听见林槐的声音,最后试一次。
  夕风吹拂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眼随着车流灯光的流动,而落了泪。
  是正面。林槐在他的身后说,我赢了。
  运气真好。许迟说。
  不,不是我运气好。林槐笑了,是你让我赢的。
  夕阳下,他的衣角也随风飘扬。文弱到像是会被风吹倒的年轻人将那枚硬币,递给了许迟。
  一件事。他笑着说,你记好了啊。
  四天后,清晨。
  余行健刚醒来,就听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消息。
  又有三年c班的学生死了,昨晚,在食堂。
  死去的人是冯子路,他亲点的班长,也是他最信任的同学。
  在治理班级氛围这一点上,冯子路功不可没。他带领着诸多同学,引领班级进步,帮助改正颜息的所作所为。他也曾多次打翻颜息的餐盘,让他只能到厕所里吃饭。
  余行健已经不想去听冯子路的死因,他只知道,再继续这样下去,死的人,就会是自己。
  真他娘的闹鬼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驱车离开这座学校,离开明华,离开扬水,去其他地方去一个没办法被追上的地方。
  颜息,颜息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他的噩梦。在满怀失落与雄心壮志踏进明华中学的那一刻,在命令颜息用袖子擦掉地上的色彩的那一刻,他从没想过如今的自己,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通体生寒!
  上午校长不在,他于是备着辞呈,只能到下午提交。他已经不想要这个月的工资又或是赔偿金,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可是到了下午,他刚踏出校长办公室,另一个噩梦般的人,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黑西装,黑发,黑眼,俊秀中又带着几分邪气
  林槐!
  林槐盯着他,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哦?余行健老师这么快就要辞职了?
  如果说他教育生涯失败的滥觞于颜息,那么林槐无疑是给了他最后一击的人。颜息证明了他育人的失败,林槐则是从教书上狠狠打击了他。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在短短两周之内全面提高被公认最差的班级的成绩,并同时,获得整个班级的学生的爱戴。
  林槐简直是他的梦魇。自从林槐来后,他引以为豪的成绩被打击了,曾经奉他如神明的学生也开始反抗了。以至于他如今一看到林槐,就头皮一紧,很是戒备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林槐轻轻一笑,轻启双唇。
  当然是来邀请余老师一起上厕所的。
  说完,他拉住余行健的手,以高中女生邀请同伴的一起上厕所的姿势,拖着对方跟着自己移动。余行健在成年人中,也是很懂得健身、锻炼自己的人了,可他被那双铁钳似的手拉着,一时竟然挣脱不开。
  他被林槐拖着,从校长室一路到第四教学楼四楼的厕所。途径许多学生,他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说起来林老师怎么和余老师关系那么好啊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gaygay的
  冷汗顺着余行健的额头往下流,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无法开口,喉咙也无法发出声音。等到抵达第四教学楼四楼厕所后,林槐将他像甩垃圾似的往男厕所里一扔:进去吧。
  第四教学楼又被叫做实验楼,平时人迹罕至,鲜有人光顾。如今里面也是空空落落。余行健被他摔进厕所,在光滑的瓷砖上滚了滚。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听到对方如同恶魔一样的声音:不好意思,扔错了。
  说着,他又被那个人提起来,一百八十斤的男人,竟然像个塑料袋一样被轻轻巧巧提着。下一刻,他被摔到另一侧的瓷砖上,眼冒金星,再抬头缓过劲来时。林槐已经站在他面前,如同看着一坨死物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好好看看吧。他说,你造的孽。
  说着,他拉开了位于最里间的、被称作闹鬼的厕所门。三年c班学生,杨凡手脚被困,脖子上有着勒痕,被困在此处,瞪着眼睛。
  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在这里有这两个孔洞,确实是往届的学生,为了偷窥而留下的。他曾经将一个人捆住双脚放了进去,那个人因此被污蔑成偷窥的变态。后来,他尝到甜头,又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把那个人关到了锁住的教学楼里,第二天,那个人摔下楼死了。林槐一字一句地说,如今一个复仇而来的恶鬼,将他绑在了此处。没有人救他,就像过去也没有人救过另一个人,一样。
  余行健艰难地在地上攀爬,几次试图站起来。不知是因为地砖太滑,又或是因为他心中的慌乱,他竟然几次都没能爬起来,只能徒劳地在地面打滑,像是一只垂死的蜘蛛。
  你把他们关在网里,现在他们来找你了。
  说着,林槐从怀里,抽出一本日记。
  这是颜息留在空教室2里的日记。他低声说,想知道你做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