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楚徭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劲力霎时卸了,冷枫却也没有追击,只抱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池塘对面站着几个人,黄远达父子、欧阳严英以及武当派的逐鹤长老等人都在其中,一个个面上神情又是惊讶,又是疑惑,隐隐还有三分恐惧包含其中。
狼山剑?九霄断?楚徭茫然抬起左臂看了一眼,方才舞剑到极处,已无法停止,不得已之下他砍了自己左臂一剑,当时觉得这伤口似乎熟悉,因冷枫忽然到来便没再多想。然而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伤口处的灼烧痕迹,与张亨、李忌二人的伤口,竟是十分相似。
那池塘本不大,而几人都是武功高明之辈,此时已经赶来。欧阳严英神色尤其不好,他指着那柄狼山剑:“楚老弟,郁孤鸿的狼山剑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楚徭怔了一下,他拿起那把自他在雪夜中醒来便伴随身边的长剑:“我并不知道它是狼山剑。”
欧阳严英盯着他的眼睛:“是,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这是狼山剑,原本的狼山剑剑鞘富丽堂皇,上面镶嵌着九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可你拿的这把剑剑鞘却十分寻常,因此就连我也一时没能察觉到……”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楚徭,你为什么要拿着伪装过的狼山剑进入传灯山庄,又为什么,你竟然会使郁孤鸿的独门剑法?”
这两个问题极是尖锐,而黄远达等人看向楚徭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楚徭怔了一下,尚未回答,忽有人急匆匆赶来:“庄主,顾夫人已到了!”
黄远达忙道:“顾夫人怎么这时才到?人在何处?快带我去迎接。”
那人不敢抬头:“庄主……顾夫人一行的马车被发现时,顾夫人倒在车中,已……已死了。”
黄远达大惊失色,退后两步,身子都在打颤:“顾夫人是诰命,这可要闹出大事了!是怎样过世的?”
那人道:“顾夫人是被一剑刺在前胸而死,伤口上好像被火烧一般,看尸身状况,遇刺时间只怕不超过一个时辰。”
黄远达又是一颤,随即一脸白胡子几乎都要翘起来,他怒指楚徭道:“之前一个时辰,你在哪里?”
这话里的意味,竟是已将楚徭当成了嫌疑人。楚徭道:“一个时辰内,在下一直在这沁芳亭处,这位冷枫冷兄可以作证。”
之前因为九霄断与狼山剑惹人注目,冷枫反而被晾在一边,此时几人都看向他,逐鹤长老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失声道:“你……你是?”
冷枫耸一耸肩:“你倒不认得我?”态度十分轻慢。
逐鹤怔了怔,忽地出手如电,一招流云掌向冷枫前胸袭去。流云掌本该是意态悠然,逐鹤这一掌却极是狠戾。冷枫哈哈一笑,伸手一拂,触及逐鹤手掌边缘。逐鹤只觉一股冷锐劲力从被触及之处传来,直击心脏,半个身子都因此一麻。他连退几步,方才止住身形:“吴江枫叶冷,你是吴江!”
这名字有些熟悉,楚徭想了一想,方才想到他们初来传灯山庄时,曾见山庄内守备森严,道是大盗吴江来到凝碧山附近……原来是他!
逐鹤目眦欲裂:“吴江,当年你与我师兄林真人比试,害得他一身武功尽废,从此成了废人,此仇不共戴天!”
吴江满不在乎地笑道:“江湖比武,哪个不是生死由命?你想报仇?可以,来啊!”
逐鹤哪经得起他激,拔出长剑便刺了出去。吴江轻轻一跃,身形已在数丈之外,犹向楚徭笑道:“你这人有趣得很,下次再来找你。”
逐鹤与吴江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剩余几人的目光,再度回到了楚徭的身上。黄琦拔出腰间长剑,指向楚徭:“姓楚的,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快活林?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黄琦的指控更为直接,楚徭的态度仍是平静:“不是我。”
“不是你?”黄琦冷笑,“你没有杀顾夫人?因为刚才那个人作证?笑话!谁不知吴江与郁孤鸿原是同门师兄弟,他们二人的枫叶冷与九霄断两门邪功外表不同,却是同出一源!你还想让吴江给你作证,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哈!”
楚徭这次倒是有些吃惊,他并不知吴江与郁孤鸿同出一门之事:“黄少庄主若是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能为在下作证的人,也只有刚才那位吴先生一人,昨晚掷酒之人,也是他。”
黄琦哈哈大笑:“也就是说,你连一个靠得住的证人也没有?就这样你还要抵赖,你是不是还想说,你用的根本不是九霄断,拿的也不是狼山剑?可惜!就算我们不认识,欧阳伯伯当年一路闯过快活林,他却是认识的!”他冷笑着一剑刺出,“你若硬说不是,不如再使一剑,让大家看看!”
黄远达与欧阳严英同时道:“且慢!”他两人年纪既长,也较为老成持重。但黄琦出手如电,二人阻拦不及,无奈下楚徭只得举剑还击,一剑如白云横越碧海蓝天之上,端的是写意舒展至极,却不是方才九霄断的剑招。
楚徭不敢。
九霄断用到极处,必当见血,黄琦与他无冤无仇,又涉及苏桐之事,楚徭不愿伤他。
黄琦却冷冷哼了一声:“这不是九霄断,你何必遮掩!”又是连环三剑刺出,速度奇快无比,每一剑皆指向楚徭身上要穴,速度虽快,精准处却是半分不减。黄琦素以年轻一代剑客翘楚著称,果非浪得虚名。
这三剑已然招招是杀手,楚徭一个铁板桥险险闪过,站直身子又道:“黄少庄主,先不要动手!”
黄琦哪里肯听,三剑被楚徭避过,怒火更炽,剑势连环,如暴雨倾盆,正是传灯山庄家传的一套轻雷剑法,乃是他最得意的本领。这套剑法统共四十九招,速度奇快,正应了那句“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不过片刻,一套剑法已经将将用完,楚徭左避右闪,实在逼不得已时才还手一两招,直躲得极是狼狈。
眼见轻雷剑法已将使尽,这最后一招,原是直点对方咽喉,但黄琦却做修改,剑锋由咽喉扫过楚徭左肩,更增凌厉之势。楚徭虽勉强躲开要害,但到底未曾全部躲过,黄琦剑风在他左肩一撩,厚重冬衣尽数被削开,可见这一剑实是内力十足。
黄琦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楚徭道:“你……你……”
先前他寻楚徭动手时也未曾如此,楚徭不免诧异,却见黄远达、欧阳严英等人也都紧紧盯着他左肩,只听欧阳严英长叹一声道:“楚徭……你……先前你虽用了九霄断与狼山剑,我总想这其中尚有隐情,然而你身上竟有魔纹!”
楚徭全不知“魔纹”是何物,他自己也无法看到,只见这些人看他的眼光都已极是难看,欧阳严英拔出佩剑,却被黄远达拦住:“你内力丧失太多,我来!”然而未等他出手,身后另外两个中年刀客已经拔出长刀,双刀齐向楚徭头顶劈去,“快活林的妖人,受死!”
黄家父子这时也双双上前,欧阳严英手按剑柄,长声叹息,欲进又退,只道:“怎会如此!”
被四名一流高手围在正中,楚徭又不愿全力还击,不出片刻便落了下风,这四人对他步步紧逼,竟是一副要将他格杀当场的架势。无奈下,他握紧狼山剑,九霄断展手而出,赤焰如风,几人慑于当年郁孤鸿名声,竟然同时退了一步。
“我并没有杀人。”楚徭沉声道,“还请诸君信我。”
“如何信你?”黄琦扬声道。
楚徭手一挥,狼山剑在空中画出一道血色弧线,直直插入池塘残雪之中。
“凭此。”
这个举动出人意料,那两名中年刀客对视一眼,表情似有所动。欧阳严英叹道:“我实不愿相信,你竟……也罢。”
楚徭躬身行礼:“还请诸君调查。”
黄琦冷冷哼了一声,“也好。”他上前两步,“我便信你!”
最后一字出口时,楚徭忽觉肋下一凉,他愕然低头,却见黄琦的佩剑已插在自己身上。那年轻剑客面上全是怒意,把剑一拔,鲜血“嘀嘀嗒嗒”直落下来:“身有魔纹之人,如何信得!”他随即向身后道,“莫听信这妖人鬼话,谁晓得他除了狼山剑,还有什么魔功,先拿下他再说!”
冷锐刀剑,一同向楚徭身上袭来,这岂止是拿下,简直是要把他格杀当场的劲头。而方才黄琦那一剑刺得极深,楚徭重伤之下,闪避更难。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一阵烟雾升起,众人双眼被迷,难辨前路。楚徭只觉一个人抄起了他,已离开沁芳亭畔。
那人轻功甚好,纵是带着一个人,仍不减半分速度,他又似对传灯山庄十分了解,一路行走避开几拨人马,沿一处角门来到山庄外面,寻一个隐秘角落,这才放下楚徭:“你快走吧!”
尽管伤口疼痛不已,楚徭却仍是勉力站直身子,拱手道:“多谢。”抬头时却是一怔,只见面前是个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大半,盯着他的眼神很是严厉。
“我是阿桐的乳母。”她的语气硬邦邦的,“我原不想救你,可阿桐若知道你死了,定要十分难过,因此也只得帮你一次。你现在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给阿桐添麻烦。”说着掷给他一个包裹,“这是阿桐给你准备的,还不快滚!”
说罢,她径直越墙回庄,不给楚徭说一句话的余地。楚徭咬紧牙关,打开那包裹一看,里面尽是伤药、火石、干粮等必备之物,又有一领厚重披风御寒,心里极是感激,然而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他疾点几个穴道止血,简单裹一下伤口,匆匆向凝碧山而去。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仿佛一道厚重而轻柔的帘幕,将整个天地笼罩其中,也亏得这场大雪,后面的追兵一时才没能找到楚徭。
他依稀还记得来时的道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发现面前山洞似乎很是眼熟,再一细看,可不正是前两日张亨、李忌二人救他的地方。
楚徭苦笑出声,原来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里。
他来到山洞里,拾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方才因一路奔驰,简单包扎的伤口再度裂开,他便打开那包裹,想再取些伤药。谁知这次打开仔细一看,却见里面还有个小小的朱丝格本子,不由拿出,借着火光细看。
上面字迹娟秀,但颇有些零散,似乎只是信笔所书,有些地方更氤氲开来,看墨痕并非最近书成,倒像是已有数载光阴。
楚徭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庚辛年九月十一,欧阳世伯相约,护夏大人家眷至岭南一行,夏大人蒙冤受屈,天下皆知,家眷何辜,义不容辞。”
楚徭忽然明白过来,这应是当年苏桐对快活林一役的记录,心下不由一动,仿佛有一条蜿蜒小蛇钻入他脑中,隐隐触动着当年的回忆。
似有所动,却又似一切仍不分明,他深呼吸几次,揉一揉太阳穴,又向后面看去。
“十月初七,见夏家眷属,夏夫人虽遇大难,温婉不减,随和可亲。夏小姐惜余有闺秀风范,然决断更胜其母。”
看到这里,楚徭暗想,这位“夏惜余”当就是今日被杀的那位顾夫人。自己当日应也见过她,可叹这位夏小姐逃过快活林一劫,却终是殒身于传灯山庄,心中不由叹息。
这一段之后,又有一行小字,道是:“夏小姐身畔,又有侍婢名翠柳者跟随。当日夏家遭难,翠柳因出外采买,逃得一难。然在得知旧主消息后,仍不辞千里,跟从身侧,可见奴仆之中,亦有义烈之人。”
楚徭点了点头,却见下一页写的是:“十月十七,洛水之畔,逢楚徭。”
骤然看到自己的名字,楚徭不由吃了一惊,这一页却只写了这一行字,下面有一行字原被抹了,仔细看去,模糊看出“卧如玉山将倾,笑如朗月入怀”几字,楚徭脸一红,便翻到下一页。
“十月廿九,入快活林。”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看得楚徭心中为之一惊。
“林中凶险,远胜吾等先前所想。凌云双剑武当高足,竟折于首战,血流四野,观之惊心怵目。然形势所驱,竟不得为二人收敛尸骨,心中痛楚难当。”
楚徭心中又是一动,方才那抹若有若无的回忆似乎更加分明,仿佛有什么不对,然而不对之处,又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