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楚徭倏然站起,面色惨白。
张亨、李忌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二人武功不俗,又身处传灯山庄中,怎么忽然被人杀死?他忙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
那家丁道:“请楚少侠随小的来。”
两人匆匆赶到前厅,只见黄远达、欧阳严英、黄琦等几人都在,又有几位武林名宿与他们一起,但苏桐却不在其中,地上放着两具用白布遮住的尸体,楚徭俯身,轻轻揭开白布,霎时双眼酸涩。
那冰凉地面上躺着的,正是张亨与李忌二人。他二人都是咽喉处有血红伤口,仿佛是被什么灼烧过一般。
黄远达声音颤抖:“今天一早,家丁在沁芳亭里看到了这两具尸体,看时辰,昨日夜里他二人就已被害,而那伤口……”
他顿了两下,祈求似的看向欧阳严英。欧阳严英叹了口气:“那伤口,正是被郁孤鸿的狼山剑所伤。”
在场这些人,除了楚徭,都早已得知此事,然而听到欧阳严英提起时,仍不由个个色变。
武当的逐鹤长老道:“那大魔头不是号称今生不出快活林……”
欧阳严英正色道:“然而他已经出来了!若乘快马,此处离快活林不过三日距离。”
这几人议论不休,惶惑者有之,惊恐者有之。唯有楚徭怔怔站在当场,一滴泪,终是滑落尘埃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张、李二人之于楚徭的意义不同,他二人救了楚徭的命,更是他一片空白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关心过他的人。
李忌说:“你先一个人静静。”
张亨说:“就算一辈子想不起来,也别难过,大不了从头来过。”
他的手指不自觉紧紧扣住剑柄,似乎有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来回穿越,对他叫嚣着:“复仇,复仇!”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楚老弟,楚老弟!”
楚徭身子摇晃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欧阳先生。”
欧阳严英看着他:“楚老弟,我有一事相询,张、李两人是在沁芳亭被杀,家丁说,昨晚他们看到最后一个入沁芳亭的人便是你,不知你可看到了什么异样?”
楚徭这才想起,昨晚所去池塘边那小亭,上面似有一块牌匾写着“沁芳”二字。昨晚他并非最后一个去往沁芳亭的人,但苏桐之事却决不可说,否则不是坏人名节?因此他连黄琦到来之事也没有提,只道:“我在沁芳亭里喝酒,喝了半坛便醉倒,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我便回房歇息了。”
这几句话并无虚假,欧阳严英却皱了眉头,道:“楚老弟,你身体未复,不宜饮酒。”
楚徭道:“无妨……昨夜,我原是闲走到沁芳亭那里,不知什么人掷了一坛酒过来,我便喝了。”
欧阳严英忙追问道:“是什么人?”
楚徭摇头:“不知,既是他好意赠酒,我便喝了。”
欧阳严英不由摇头叹息:“楚老弟,你还是这般随随便便,想做便做,倒不想那人若是想害你又该如何?”又对黄远达道,“黄老弟,我看,咱们先要加派人手搜寻,一旦发现那大魔头踪迹,先不要动手,对待那样一个人,也不需讲什么江湖道义,凑齐人手,群起而攻之就是。另外只怕那大魔头还带来其他人手,因此但凡可疑人等,都不能放过。”
黄远达虽是江湖上一个出众的英雄人物,但不知是不是郁孤鸿到来之事对他刺激太大,竟没有什么主意,只任凭欧阳严英调配。其余人等听了欧阳严英言语,也都道有理。
欧阳严英又道:“再有,便是要问一问山庄里留下的各位英雄,是否知道昨晚到底是何人掷酒,说不定可以由此查到那大魔头的一些线索。”
逐鹤长老犹疑一下:“欧阳,你说那掷酒之人会不会就是……”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欧阳严英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怎么会,若昨晚之人真是那大魔头,他深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先杀楚老弟?”
逐鹤道:“说得也是……”又道,“这般说来,欧阳你却尤其要注意!郁孤鸿深恨于你,你偏又没了大半内力,太危险了。”
听到这里,黄远达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道:“我这就加派护卫到欧阳老弟身边。”
众人正在商议时,忽有一个家丁进来道:“老庄主,顾夫人那里送信来说,她们已至凝碧山附近,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可到了。”
黄远达不由顿足:“顾夫人一到,岂不更加危险,唉!”
楚徭不知“顾夫人”是何人,欧阳严英看出他疑惑,叹道:“这顾夫人与楚老弟你也颇有渊源,她便是当年我们一路护送的夏家小姐啊。”
楚徭不由“啊”了一声,其实顾夫人也好,夏小姐也罢,此刻他心中都是全无概念,但这两日里听得多了,不免也产生了几分香火之情。
欧阳严英又道:“夏大人平反后,夏小姐便嫁给了工部侍郎顾言昭大人做继室。她是个念旧之人,因此在得知苏桐成婚后,便说一定要来观礼添妆,只这场大雪耽误了行程,因此晚到了两天……唉,早知如此,真不该让顾夫人也来趟这次浑水。”
黄远达忙吩咐人道:“快去通知顾夫人,叫她千万不可前来!”
家丁还没答应,逐鹤长老已道:“黄老庄主,你这是怎了,顾夫人距离山庄已经很近,若此时回返,岂不是更易被郁孤鸿杀害?”
黄远达叹道:“是我糊涂了。”便加派人手,去迎接顾夫人。
然而直到正午,也没有等到顾夫人。倒是来到传灯山庄的江湖侠客在得知郁孤鸿之事后,有不少告辞离开,对此,无论是黄远达还是欧阳严英都无异议,欧阳严英还道:“走了也好,倒安全些。”
只是这些人中,并没有那赠酒之人。楚徭迷惑不解,他漫步到沁芳亭畔,绕着那池塘走了一圈,可是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心中不由诧异。
楚徭又回到沁芳亭里,地上犹可见血痕点点,他细细察看,心中不由一恸,同时头脑更是一阵疼痛。
他不禁闭上眼睛,扶着栏杆缓缓坐下。他的头痛得厉害,这种痛法,比先前听到快活林这名字时还要严重数倍。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慢慢显出一个穿着火焰一般衣衫的人影,背对立于他面前。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听得见那人的声音:“你觉得你现在是能活,还是能死?”
那个声音其实算得上清朗悦耳,语气亦是十分柔和,然而言辞之中的恶意却极是深重。
黑暗中又浮现出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竟是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刀伤剑伤,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极是冷静:“生死凭天定。”
“错了!”那赤焰人影大笑,笑声狂放不羁,“你的生死是由我定。你想活,我会让你活着宁可死了好;你想死……”他继续笑,“我会让你被零敲碎打地慢慢死,一直死上一年。”
“生死何惧,不违初心便可。”负伤的楚徭平静地说。
那人忽地冷笑出声,返身扬手一剑,便向那个楚徭劈了过去。
这一剑激荡四野,内力强劲,剑法本身更是桀骜如烈焰升腾一般。楚徭不过远远旁观,已觉周身上下如坠火窟中,眼见那一剑就要劈到那个负伤的自己身上,他忙道:“住手!”同时用力一挣,竟睁开了双眼。
他心中疑惑,那个赤焰人影究竟是何人?更奇怪的是,赤焰人影劈下那一剑与他先前所使剑法全不相同,可不知怎么,竟有熟悉之感。
他犹豫着拔出腰间佩剑,试着如方才那般挥出一剑,竟已得七分神韵,之后他又使出第二剑、第三剑,先前还有几分滞涩,到十招后,竟已如行云流水一般。那把剑本就铭刻火焰暗纹,与这套剑法正是相得益彰。舞到极处,他只觉舞剑的手臂已不受控制,那份狂野炽烈几乎要带着他一同飞腾于天地之间,更有丝丝杀意从他心底升起,似乎若剑不见血,便无法平复。
唔,这也好办。楚徭想着,一剑之下,血花四溅。
他终于停住剑法,只见周遭冰雪竟已融化大半,而他的左臂上也被自己砍了一剑,伤口上有淡淡的灼烧痕迹。
等等……楚徭一怔,这伤口,似乎有些眼熟?
他正想着,忽然有狂放笑声自远处传来,这声音十分耳熟,正是昨天掷酒给他那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办法止住九霄断最后一剑,有趣,真是有趣!”
随着声音,一个白衣人影自一旁树下飘飘而下,却是个中年文士。他身上只一件白色袍子,但行动自若,并不见丝毫寒意,显然是内功极其高明,已然不畏寒暑。
楚徭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兄台昨晚赠酒,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看他一眼:“我?我叫……冷枫。”
楚徭道:“原来是冷兄,本想说一声久仰,无奈我现在全无记忆,不好乱说。”
冷枫被他逗笑:“你这人也忒实在。你就说一声久仰,我还会问你不成?”又诧异问道,“你没有记忆?”
楚徭颔首道:“正是。两天前我被人所救,之前所有事情,在我脑中全是一片空白。”
冷枫上下打量他几眼,却见楚徭一派坦然,眼神清澈,不似做伪,不由拍腿道:“竟有这等事,我原想问你这剑法是从何学来的呢!还有这把剑是从何处得来,你也不记得了?”
楚徭摇摇头:“抱歉,在下实在一无所知。”
冷枫道:“那你对自己知道多少?总不至于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楚徭道:“我虽不记得,却有人与我讲过。”
冷枫道:“那你便把你听到的事情讲讲看。”
楚徭倒也无意隐瞒,便将自己相关之事,除却与苏桐的情感纠葛不曾说出之外,都和冷枫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昨夜冷兄既然也在此处,不知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冷枫先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道:“你这人实在有趣得紧——你除了一个名字,对我了解多少,就这般把你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楚徭道:“在下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了又如何?”
冷枫笑道:“你倒不怕,你从前曾做下什么恶事,又或你原是我的仇人,我得知你身份后一剑把你杀了?”
楚徭道:“倘若我过去真做了恶事,那冷兄想杀我,乃是天经地义。岂是今日可以瞒住的?”
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坦率,冷枫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服了你,你倒说说,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楚徭道:“我本想离开山庄……”
话音未落,就被冷枫截住:“离开山庄?这里认识你的人最多,你倒不想借此找回记忆?”
楚徭苦笑道:“只怕会给旁人添乱。”其实他原本打算离开传灯山庄,主要是因为苏桐之故。他想自己此刻并无一分对苏桐的记忆,又兼身无长物,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无法令苏桐幸福,倒不如先行离开为上。若日后找回记忆,再说其他。
冷枫又看了他一会儿:“先前你说那些话都没撒谎,这一句,倒有些不尽不实。”
楚徭一惊,未想此人这般敏锐,却听冷枫又道:“只是你这人若不想说,只怕我也问不出来,你倒是先说说,现在有什么打算?”
楚徭正色道:“目前打算,自然是为张、李二位恩人报仇。方才问题冷兄还没有回答,不知昨晚冷兄可有什么线索?”
冷枫笑道:“线索,我倒也有一些。但我有一个条件,我想让你以刚才的九霄断剑法,与我比一场剑。你须尽全力,之后输赢不论,我都会告诉你。”
这“九霄断”三字,方才冷枫也已提过一次,楚徭这才知道自己所使这套剑法的名号,隐隐竟也有一丝熟悉感,便道:“好。”
冷枫并未拔剑,他随随便便站在当地,双手负在身后,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楚徭抽出佩剑,心中忽升起一个念头,虽然那“九霄断”是他自己方才使出,但似乎面前这个冷枫的气质,才与那九霄断相符。
他不再多想,右手执剑,一剑如火凤翱天,地上冰雪翻卷一片,直向冷枫而来。冷枫一笑,也不闪躲,直到剑刃已经指向前胸,他身形忽地向左一侧,速度奇快如鬼魅一般,那本是避无可避的一剑竟在瞬息之间被他闪开,随即他食中二指并指如刀,在剑刃上轻轻一搭。
说来也怪,只这轻轻一搭,楚徭便觉一阵严寒从剑刃上传递过来,先前那火焰之力全没了去处,真好像劈开两片顶门骨,倾入一盆冰雪来。他连退几步,勉力握剑才未使长剑脱手。
要是换在平常,一招已败,楚徭自然就已认输,但冷枫先前曾说“须尽全力”,楚徭便握紧长剑,连环十字挥出。论到他的内力,自然远不及冷枫强盛,但这两剑速度奇快,因是十字相连,更将四面八方死角一并封上,灼烧热力笼罩四方。
冷枫不由点一点头:“以速度补内力不足,也还不错。”
一句未了,他已腾身而起,长衣随他身形飞舞,直若白色巨鸟腾飞于空。随着下落之势,冷枫右手轻轻一按楚徭左肩,一触即分。按理而言,这轻轻一触决不会给人任何伤害,然而楚徭却再次感觉到方才那等酷寒之力,较之前番甚至更加鲜明。
这是什么内力,怎么如此诡异了得?
然而此刻楚徭却也不及多想,他借着冷枫下落之势纵身一跃,身形更在冷枫之上,随即双手握剑,向下疾劈!这一剑非但是双手持剑,更借助了自身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威力远胜之前两招。冷枫唇边也不由微露笑意,大有赞赏之意。
然而这一剑究竟冷枫会怎样接,能不能接得下,却是不得而知。因为就在楚徭使出这一招时,池塘对面有人怒喝道:“九霄断!那是郁孤鸿的九霄断剑法和他的狼山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