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渊冰三尺,素雪千里。
茫茫无际的大雪已下了一天一夜,天色已晚,四望无路,然而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深山里,却还有两个人执著前行。
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一个背着一把长刀,另一个腰间佩剑。前者一把金背砍山刀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绰号罗幕刀,名叫张亨;后者曾凭着一把宝剑单挑过太湖十二家匪寨,人称任侠剑,名叫李忌。
此刻李忌正与张亨商议道:“张兄,方才遇到的那猎人说,两日前这附近发生过一场雪崩,为求稳妥,我看今晚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反正这里离传灯山庄不远,明日也必能赶到。”
张亨此时也觉吃力,此地不过临近雪崩处,大雪便已盈膝,再走还不知如何,便道:“也罢,咱们先寻个山洞之类可以避风的位置。”说罢刚向前踏了一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他低头一看,险些叫起来,“李兄,你看!”
那层层深雪中居然埋了一个人,也不知已在这大雪里呆了多长时间。那人身上冰冷,全无半点温度,呼吸也是微弱至极。幸而附近恰有个山洞,两人忙一起把他拖了进去
张、李二人常在江湖行走,晓得路数,这人冻得厉害,不能即刻用火取暖,于是他们先用雪用力摩擦他的四肢,再给他灌烈酒下去。良久,那人微微呻吟了一声。二人略放下心来,这才去外面折取枯枝,生了一堆火,又取了些雪与干粮混在一起,用随身带的铁罐在火上煮了一锅米糊。
诸事忙碌已毕,二人又看雪中救出的那人,方才昏暗看不分明,此刻借着火光一看,他们倒都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淡黄的春衫,用料虽名贵,却很是轻薄,脚上的靴子也是丝绸所制,被雪水浸得透湿。这样的天气,就是身披重裘也还不足,他怎会这样装扮?再看他脸上,眉眼虽也算得清俊,但实在是瘦得厉害,仿佛一袭春衫裹着一身枯骨,令人惊心动魄。
二人对视一眼,李忌道:“听闻有些前辈高人,内功练到极处,便可不惧冰雪酷暑……”可他一眼看到那人冻得惨白的一张脸,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且不说此人年纪还轻,决不会有这般功力,就算他有这样功力,又怎么会在这大雪中险些冻死?
张亨也是不解,他又见那人佩了一把剑,剑鞘无甚特别,顺手把剑刃抽出,一道耀眼火光霎时充溢小小山洞,夺目光芒几乎压倒一旁火堆。张、李二人同时一惊:“好剑!”
那把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剑身隐隐显出一点金红颜色,剑刃上刻着一道火焰暗纹。张亨随意挥动一下,剑光竟将洞中燃烧的篝火斩为两截,两人同时咋舌,这把剑好生了得!
张亨还剑入鞘,犹疑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李忌摇头:“我亦不知,且等他醒来吧。”
无边无垠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休,张、李二人靠在山洞壁上闭目歇息,直到下半夜,忽听那人发出声响,两人本来睡得也不熟,忙起身查看。
那人已经醒来,神志还算清醒,他扫视周围,勉力道:“可是二位相救?多……多谢……”
张亨忙道:“你且不要说话。”便取了些米糊给他吃,又喂那人喝了些水。
吃喝已毕,那人面上又恢复了几分血色,已不是初见时那等濒死模样。他倚着洞壁坐起身,又郑重其事地向张、李二人再次道谢。
张亨摆摆手:“难道看你一个大活人在雪里埋着不成?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李忌也说:“这位公子客气了,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在下任侠剑李忌,这是在下友人罗幕刀张亨。”
这分明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问句,那人却神态茫然,随后用力按一按头,道:“对不住……我不记得了。”
李忌一呆:“那,公子家乡何处?为何会在大雪天里出现在这里?”
那人仍是一派茫然:“我……对不住……”他似乎是十分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兄台的这些问题,我竟一个也无法回答,都不记得了。”
张亨不耐:“你都不记得,那你还记得什么?”
那人苦笑:“不瞒二位恩人,不知为何,过去种种,在我脑中竟都是一片空白,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何要出现在此处,我竟一无所知,我……我也很想知道……”他撑住头,面上的神色极是迷惘。
李忌见他不似伪装,倒也有些同情,便道:“你身上有一把剑,你可还记得?”
那人便拔出长剑,剑光如火,耀人双目。这把剑绝非凡品,但那人看了一遍,仍是茫然。他又翻一遍身上,说来也怪,他身上除了这一把剑,竟然再无他物,就连银两、火石之类的寻常物件也无。
那人也是诧异:“这……”
张亨见他疲惫不堪,便道:“你刚醒来,也不必想太多,先睡一会儿,天明再议其他。”
那人应了一声,实在也是身体承担不住,便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半昏半睡过去。
他虽睡了,张、李二人可是再也睡不着,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李忌思索了一会儿:“我看他衣着佩剑都不俗,或者……他也是前去传灯山庄的客人?”
张亨想了一想:“这也说得通,他那把剑可真是不错,有这样一把剑的人,也不会是一般人。再说走这条路,前面也只有一个传灯山庄可去,说不定他真是与咱们同路也未可知。照我说,咱们不如就把他带过去,山庄里能人必定多,说不准有人能治好他这个毛病。”
李忌也点点头,他看了那人一眼,压低了声音又道:“张兄,你看他……是真的没了记忆?”
张亨不由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道:“我没看出什么不对。再说就算他是装的,又有什么好处?”
李忌道:“说得也是。”他二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经验可算是丰富,那人一举一动,并不像是伪装,然而不知为何,李忌看那人时,总有一分不安的感觉。
次日清晨,几人醒来。张亨便道:“小哥,我们也不知你是哪里人氏,想去何处,但留在这深山里不是个办法,我们两人要去距此不远的传灯山庄,你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那人犹豫了一下:“多谢两位相助,但不知传灯山庄究竟是何地,我一个外人,又是现下这样,不知是否会对两位造成不便?”
他在这种时刻居然还为张、李二人着想,张亨倒有些感动,道:“不碍事。”又道,“你不知道,这传灯庄主的老庄主黄远达是一位性情豪爽的英雄人物,他的独子黄琦更是江湖上年轻一代剑客中的翘楚。这次我们去传灯山庄,原是参加黄少庄主的婚礼。”
那人略有犹疑:“这般说来,若在下与黄老庄主是素不相识,岂不冒昧?”
张亨摇手道:“不打紧,你没了记忆,说不定本就是前去观礼的宾客。就算不是,黄老庄主是个豪爽大方之人,又兼这婚礼是传灯山庄一件极得意之事,如我二人,不过是与黄老庄主有一面之缘也被邀请过来,你便去了,我想也不打紧。”
那人点一点头,问道:“方才张兄说这是传灯山庄一件极得意之事,不知这话怎么讲?”
张亨道:“这是因为黄少庄主娶的新娘子,你知道是哪一个么?乃是那大名鼎鼎的芙蓉见苏桐苏女侠!”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人,按理来说,这名字一旦报出,必会惹来几声赞扬惊叹,但那人一派不解。张亨一拍头:“倒忘了你全不记得。”便道,“这位苏女侠,剑法高明尚在其次,当年她曾做过一件大大的侠义之事,全江湖都极是赞叹。
“三年前,兵部侍郎夏之扬夏大人被奸党陷害,全家男丁都被斩首,夏夫人与夏小姐则被流放岭南。那奸党端的可恶,竟给夏家女眷定了一个极短的期限,若不能按时到达,便要治罪。她二人是伶仃女流,如何能够准时到?唯一办法,便是行洛水那一条路,可这么一来,便一定要经过快活林。”
那人喃喃道:“快活林……”他双手忽然痉挛似的握紧,指关节都被勒得发白。张、李二人对视一眼,先前无论二人说到什么,那人都无所觉,莫非快活林对于他,曾留下什么深刻记忆?李忌便问:“这位公子,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那人慢慢放松手指:“没有……只是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两位恩人可否多讲些关于这快活林的事?”
李忌道:“这快活林……唉,实是武林里一个最邪恶的所在。”他叹了一口气,道,“这快活林原是一片极大的森林,被一个名叫郁孤鸿的大魔头占据,此人武功奇高,一身赤焰内力更是狠毒残忍。当年武当、少林两派掌门联手,虽打败了他,却也杀不了他,最后只得与郁孤鸿定下协议,从此之后,郁孤鸿不得在江湖上行走,但快活林也自此归了他。”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张亨接下去说:“小哥你想,有了这个条件,江湖上许多作恶多端,又被正道追杀走投无路的大盗恶徒,可不都投入了这快活林里?未过几年,这快活林便成了江湖上第一大魔窟。只是那郁孤鸿还算守约,约束众人不可出林,但快活林位于交通要道,几年来死在他们手下的客商行人也不知有多少。可这时快活林势力已大,江湖人也奈何不得他。而朝廷正与玉京对峙,也分不出兵力制裁,唉!”
这两位闻名江湖的侠客在提到快活林时,不约而同地一并叹气,可见这确实是个令人极为头疼之地。
李忌又道:“正因如此,江湖中人对这快活林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此时为了夏家女眷之事,竟有几位侠客仗义而出,由老侠客欧阳严英带头,又有武当派的凌云双剑云轻、风和两位真人,以及聚海门的临沂三英、崆峒长老华子鸣一同前往。
“临至洛水之时,又有一名叫楚徭的青年剑客加入。因夏家毕竟是两位女眷,男子多有不便,因此芙蓉见苏女侠便慨然相助,后来……”他长叹一声,“那真是惊天动地好一场恶战,后来夏夫人与夏小姐到底安然,但当年护送的九位义侠中,只有欧阳老侠客与苏女侠活了下来……”
李忌慨然长叹,竟说不出话来。反是张亨笑道:“莫要沮丧。去年,夏大人已被平反,这不是好事么?”
李忌也笑道:“正是。这位公子你可明白了?苏女侠做了这样一件大大了不得的事,在江湖上自然极受敬仰。黄少庄主与她早年便定亲,如今终成眷属。黄老庄主自然喜欢,这才打算热闹一场。”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抬头看天,叹道,“只是这忽降大雪,倒是有些不便了。”
张亨道:“可不是,按说婚礼不该是寻那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吗?偏定在冬日,也有些奇怪。”
李忌忙道:“休要随便议论。这位公子,这前后情由你已经知道了,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那人苦笑一声:“也好,眼下似乎我也无处可去,便劳烦二位了。”
三人简单吃了些干粮,那人又恢复了许多,勉强也可行走,李忌分了一件厚披风给他,遮住几分风雪,但鞋子二人委实没有多余。因着这些原因,原本不过是半天的路程,三人却足足到了傍晚方才赶到传灯山庄。
这传灯山庄建于凝碧山山脚,气派巍峨,因为正在举办喜事的缘故,外围张灯结彩,白雪映红妆,美丽中又有一种静雅之感。
张亨急道:“也不知错过时辰没有,快!”
三人疾步来到山庄门口,早已有家丁上前接待。这传灯山庄果然是不同凡响,便是普通接待的家丁,也是神完气足,看样子武功亦是不俗。
张亨不由赞叹一声,李忌心思却要周密些,便笑问道:“黄老庄主果然重视这场婚礼,我看小哥内力很好,竟任这接待之职,真是屈就了!”
那家丁便笑道:“李大侠客气,实不相瞒,小人在山庄里原任的是护卫职务,只因最近传闻有一个人来到凝碧山附近,因此老庄主与少庄主都加强了防护。”
李忌笑道:“众位英雄都来观礼,高手云集,还怕什么人不成?”
那家丁低声道:“不是旁人,传闻是那大盗吴江!”
李忌不由“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这吴江乃是江南黑道上的龙头老大,一身邪派武功枫叶冷诡秘阴狠,防不胜防。这人却也奇怪,他一个龙头老大做得好好的,却偏在盛年时辞却高位,孤身一人游荡江湖。因他早年的名声,江湖中人都对他极为防备。若说他竟来了凝碧山附近,那么传灯山庄如此小心防备,确实情有可原。
张亨在一旁问道:“典礼开始了么?”
那家丁笑道:“还没,但是也不过一刻时间了。”
张、李二人一听,急忙将贺礼送上——分别是明珠一对,宝剑一柄,便随着那家丁一并进入。那青年也随着他们一同前行,家丁只当他是张亨和李忌的同伴,也未多问。
越往里走,喜乐声音愈发明显,又走一段,便来到一个极大的厅堂里。这厅堂虽大,然而里面的江湖人物更多,周围又燃了许多火盆,一进去便热气扑面。那青年也除了身上披风,自有家丁接过。
他衣衫单薄,形销骨立,在这喜气洋洋的厅堂里一站真是格格不入。众人也都不认识他,纷纷侧目。那人苦笑,便自动站到一个偏僻角落,厅堂中灯火明亮,只那一角光影寥落,映得那瘦削身形愈发寂寥。
就在这时,细乐又响,一位老者当前带路,正是当年义率群侠救助夏家女眷的老侠客欧阳严英,只见他长须花白,精神矍铄,好一派长者风范。
在老者身后,一对新人缓缓走来。新郎身高玉立,剑眉星目,一身大红的新郎服饰更为他增加了几分英气;新娘子虽然红绸遮面,看不清面容究竟如何,却也可见她喜服下身形窈窕、婀娜多姿。众人不免又是一阵称赞。
传灯山庄庄主黄远达端坐椅上,手捋长须微微而笑,神情甚是快慰。
一个文士模样的司仪便高声道:“新人……”
新人如何,不得而知。那司仪竟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住了口,只因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竟已落到地上,露出一张亦喜亦嗔的芙蓉面。
新娘正是芙蓉见苏桐,她的声音颤抖,双目却紧盯着厅堂内一个角落。
“是、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