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七帮十八会本就将袁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再加上有白衣小段坐镇指挥,所有人的动作出奇迅速。
杜贵才进入天上天不到盏茶工夫,数千名江湖好汉就已在天上天外围布下一十三重严密防线,别说是活人,就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紧接着,各大《邸报》的书记员闻风而至。这些无冕之王对凶神恶煞的护卫丝毫不惧,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还不时掏出纸笔写写记记,然后将纸条交由骑着汗血宝马的快班手把即时新闻以八百里快递的方式送交邸报社。
“现场直播!这可是现场直播!”
天上天内,被绑为肉票的前任泾河帮副帮主郑合肥啧啧赞叹,羡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从脸上滴落下来:“当年老帮主计划扫平西山群盗,事前也不知托了多少门子,送了多少人情,也没换来现场直播的待遇。只是第二天在《邸报》第三版不起眼的角落里占了豆腐干大小的一块地盘。白衣小段不愧是白衣小段,这才多大会儿,就搞定了现场直播,真是有面子!”
郑合肥是如此兴奋,以至于不时地从窗户探出身体向外张望。杜贵不得不干咳几声提醒他:“你现在是我绑架的人质!”
郑合肥闻言就不太高兴了。虽说泾河帮被解散,但郑合肥做为帮派高层,待遇还是能够保住的,换个地方还能继续当副帮主。当然,还能不能掌握到实权就不好说了。饶是如此,郑合肥还是觉得自己比杜贵的身份要高贵多了,听见杜贵呵斥,郑合肥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杜贵,你要搞清楚。我们是看在段公子的面子上,才勉强陪你演这出戏,你可别太蹬鼻子上脸。别的就不说了,这位散花会会长叶二娘叶女侠,一手天女散花针,曾经连败唐门七大暗器高手;还有这位别离帮长老江别离江大侠,六六三十六招黯然别离掌使将出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就算是我这个最不成器的,一双铁拳也可以打死一头牛。你以为就凭你的武功,能绑架得了咱们这么多武林高手?”
“你武功高,那就一拳打死我啊!”杜贵无所谓地耸耸肩,当面锣对面鼓地顶上了,“打啊打啊!我就在这里,保证不反抗。要打不死我,你就是小娘养的!”
“你……”郑合肥气得七窍生烟,舞动双拳就要冲上去揍他。叶二娘、江别离等高手吓了一跳,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抱住,不住劝说:“郑帮主,你千万要忍住,别坏了段公子的大事。咱不和这人一般见识。”
“这才对!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大事者,就不要拘泥于小节了嘛。”杜贵笑着说风凉话,得寸进尺地拿出一堆麻绳,逐一分发给各位武林高手,“大家都自觉点,把自己绑上。谁要是绑得不牢,那可就是态度不端正,到时候别怨我向白衣小段打小报告。”
这下子不光是郑合肥,所有人都虎目圆瞪。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成名了数十年的名宿,平日里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便有几个脾气暴躁的,或使兵刃或用拳脚,向杜贵围攻而至。
正可谓拳一动,风云变色;掌一翻,血海掀波。可惜这些人招数虽精妙内力虽浑厚,准头却都不太好。有人一拳打在柱子上,有人一脚踹在桌子上,就是没人打中杜贵。饶是坚固无匹,以巨石青砖筑成的天外天,在这么多武林高手的齐齐打击下,也不由晃了几晃。
算好时间刚刚赶到现场的段一天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半张着嘴巴感叹道:“袁城这地界还真是人杰地灵,居然人人都能演得一手好戏!各派高手不堪受辱奋起反抗,却终因技逊一筹而无奈落败。剧本就该这么写才贴近生活,而且还能反衬出主角的高大形象。”
段一天性子极傲,眼见平素里本来不太看得起的那些袁城“土老帽”,居然百分之二百地超水准发挥,也不甘人后。当下整整身上的白色文士长衫,脚尖在地下一点,飞身上了屋顶。接着连续几个纵跃,来到天上天外面的广场,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个鹞子翻身,将身形又拔高几分,最后才像树叶般缓缓飘落。
有识得眼色的,趁着段一天落下的时候拉动机簧,千百万片花瓣在半空中同时炸开,随着段一天一起飘飞。另有“托儿”数名,一边有节奏地鼓掌,一边大呼白衣小段的名号。
先是一二人呼,接着十余人呼,而后百人千人同呼,其声可震天,其情可动地。更有怀春少女组成的“天下会”,个个眼含热泪手持鲜花,向段一天飞奔而去,可惜却被不识风情的护卫死死堵在外围不能接近。个别身体娇弱的,又急又羞,“嘤咛”一声晕倒在地。好在“天下会”会长经验丰富组织得力,早备好各种急救药,这才避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惨剧。
倒是《邸报》的书记们个个轻功不俗,或施八步赶蝉,或运凌波微步,绕过护卫围住段一天七嘴八舌地发问:“段公子,听说绑架了数十位武林高手的凶徒,乃是昔日魔教的传功长老。其人不但武功高强,更是心狠手辣。您准备派出多少人马,使用什么战术来对付他?”
段一天傲然一笑,按照剧本抽出长剑挽了个剑花,慢悠悠道:“区区跳梁小丑,何足挂齿。且看我一人一剑,将此獠斩于马下!”
高薪聘请的编剧团队果然物有所值。但凡主角发言,无不铿锵有力,叩之有金石之声。所以段一天话音刚落,立刻又激起欢呼一片。
段一天见火候差不多了,正想走入天上天,与杜贵演出一场决战大戏,可谁知就在此时,只听得“咔咔”几声巨响,天上天的门窗外同时降下铁栅栏,将进入的所有通道封得严严实实。
笑容瞬间在段一天脸上凝固,额前也渗出微微的细汗,他忍着气小声对左右怒吼:“快给我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能在段一天左右伺候着的,无一不是精明强干之辈。不出盏茶工夫,就将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原来自那日段一天在天上天遇刺后,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痛定思痛,为防范未然,便拔了一笔款子,邀请天工门的精英在天上天安装了一套号称绝对防御的安保机关。不想风水轮转,倒无巧不巧地为劫持人质的“魔教长老”套上了一个坚固的乌龟壳。
段一天以手抚额,仰天无语。
见到主子为难,奴才们赶紧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人提议用神兵利剑削断栅栏强行闯入,不过段一天看看那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的陨铁栅栏,倒是有心将出这馊主意的家伙先砍作两段;又有人提议破地而入,段一天打量着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决定回头就将此人调派到山西去挖煤。
一把将这些专出不靠谱主意的手下推开,段一天走到天上天的大门外,看似在观察地形,实际却施展传音入密的功夫呼叫杜贵。
“你瞎搞什么?为什么不按照剧本演出?快把铁栅栏收起来,再搞幺蛾子我就要你好看!”
杜贵懒懒地倚在墙边,抱着双手冲段一天乐:“段公子,当初您再三嘱咐我,要入戏,要把角色演活!为什么我照您的话做了,您现在却不高兴了呢?”
段一天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冷得像刀:“你想怎么样?”
杜贵笑:“我只想和您演一出没有剧本、任凭发挥的对手戏而已。”
段一天几乎是冷笑了:“和我演对手戏,你配么?”
“你似乎忘了,现在是我占上风!”
杜贵平静的语气中蕴藏着坚定的决心,虽然他不时弯下腰大力咳嗽几声,虽然破釜沉舟的决心使他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然而,他的挑战就像一把喑哑却又锋利的刀,顶在段一天的咽喉上,做出无声的威胁。
“我的脾气不好。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好!”段一天压着嗓子,眉毛不停跳动,“我会抓住你,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你!在你死之前,我会把你所有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杀死。我会让你知道,不按我的剧本演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杜贵不是一个嚣张的人,正相反,以往四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与世上大多数成熟理智的普罗大众一样习惯了低调。不是因为性格好,这只不过是在冷静计算得失后正常的生存模式。
可现在,杜贵忽然感觉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平凡的日子过得久了,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波澜不兴,看透了水月镜花,而年轻时对江湖的野望,也都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得稀薄平淡。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欲望这东西,真的像一簇生生不息的野草。它也许会被一块名为“现实”的大石所压倒,但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枯萎。一旦有一天,石头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踢开,野心——或者也可以说成是理想——就会疯狂地生长起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就连性命也已在赌桌上输掉,只不过暂且还挂着账罢了。”杜贵对自己说,“既然注定会死,死得轰轰烈烈,至少比死得无声无息要强上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