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不知怎么,冒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唯一表达清楚的是结论,而说不出来的,却是个中微妙的情感。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大约是:虽然我不够好(做捕快一年到头四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出身官宦,却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自己没说出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那一刻很有些情绪失常,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这句话在她心中补全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了你就是。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了身上的尖刺:“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轻轻一吻本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罢了,可别当真。”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青离再一次把云舒推了出去,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人的感受却都被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云舒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着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沈云舒不出一声地推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倒,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在有人进门的一刹那,青离多么希望那人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前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取那盘里的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玩意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小点,不自觉便拈起来。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随即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了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才用了这个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我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想要推开他,可他却越搂越紧,笑着抚她的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我这儿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都顺着眼泪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号啕起来。
她的心里有多少事啊!
好好的家突然就没了,只能和姐姐寄身青楼。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这天下第一刺客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了那样。
“玩玩而已”对云舒是多重的话啊,怎么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用到那么深地伤害了最在意的人,却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她不值得云舒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在讨论案子而已。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知情,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了,之前居然还想过让他永远消失,而他对自己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微笑,“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掖好被子,然后退了出去。
青离隐约看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门但没闩上的。
她没法去解释,方才只是将天翔当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但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翌晨,捕头兄弟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跟我们回去吧。”天翔劝道。“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出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捕快找人更拿手的?”天翔道。
这件事情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儿絮絮劝着,可青离的注意力完全飘向了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了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只能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