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乐是天音送回天宫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没有跟随炎麒回分界河,或许是因为灵乐现在昏迷着,她终是放心不下。又或许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没资格跟着炎麒和幽柔一同回去。
看着床上昏迷的灵乐,她突然很迷茫,顿觉前路一片昏暗。纵使时日不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本以为可以孑然一身,却不想还是牵连了这么多人。
她该怎么办?师父、父君,告诉音儿,到底她能做些什么?
“天音……”衍歧张了张口,却不知跟她说些什么,临到出口却只能轻声安慰,“不必担心,他一会儿就会醒,我已经安排了人,送你回分界河。”
天音这才缓缓地站起来,又看了床上的人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衍歧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眼里有着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衍歧一愣,一声“太子殿下”,却比以往都让他更加难堪和心酸,心底突然又浮现出她在瑶池起舞的身影,手不禁微微地颤抖起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千年前,瑶池仙会,你是不是……跳过无忧舞。”
天音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向他复杂的眼神,再抬头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突然又有些疑惑了起来,他这是在紧张吗?紧张什么?
“这些重要吗?”她不禁问,心底却也不由得猜了个七八分。
“很重要!”他声音一厉,一字一句地回。
天音却不由得笑开了,声音里却全都是萧瑟的味道:“太子殿下心里明明最清楚,又何必问我?”
他心里一颤,不由得就松了手,确实,他清楚,他心底最最清楚。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猜到了,所以他才会迟迟不与凤鸣成婚。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他不相信认定了一千年的事实,会被瞬间推翻。
是她,从来都是她。
她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的……
“衍歧哥哥,我也会无忧舞哦,真的!”
“衍歧哥哥,瑶池仙会,我次次都去。以前父君不让我去,我也去了。”
“衍歧哥哥,我跳得比凤鸣姐姐好,你看我跳一次好不好?”
“衍歧哥哥,你信我……”
可惜,他从来没信过……一次都没有,哪怕那才是真相,是他亲手,把她弄丢了。
“衍歧?”凤鸣拉了拉呆立在殿中的人。
衍歧这才转过身来,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凤鸣又是何时过来的。他只觉心里乱得很。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灵乐这是怎么了?”凤鸣看向躺在床上的身影。
衍歧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的脸,脑海中一片混乱。
千年前,他只记得那个舞,所以在后院中,看到凤鸣跳着那个舞,就认定是她,却忽略了她当时的青涩分明就是初学者才有的,她舞得哪有瑶池之中的那般灵动自然。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他一意执着,却反而伤害了心里真正的那个人,想起来,天音当年所犯的错,十有八九全是因他而起。全是因他认错人而起,可是凤鸣……
几百年的相处,这感情难道又是假的吗?不,不可能。
“衍歧哥哥?”凤鸣疑惑地开口。
他却仿佛又看到了五百年前,那个曾经烦不胜烦的身影,扬着笑向他跑来。他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衍歧?衍歧?”
“凤鸣……”良久,他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却沉重如山,“我们的婚期……还是延后一些时日吧!”
语落,身后的人已经僵在了原地,脸色苍白如雪。
再次看到凤鸣,虽然是在天音意料之中,但她的神色却有些出乎天音的意料。她脸色苍白,寻不到一丝血气,微咬着下唇。唇上隐隐还有些痕迹,似是咬得久起的印子。
“天音……”她对着天音笑,眼底却隐隐透着丝苦涩,“能跟我谈谈吗?”
天音站在原地良久,才回头请送她的天官稍等。天官见是凤鸣来拦,自是不敢说什么,也便等在了原地。
凤鸣带天音转入一棵大树下。
“你上界这么多时日,总是没有找着机会,跟你好好说说话。”凤鸣摸着那棵树干,缓缓地开口,眉头却越发紧锁,“可还记得这棵树,小时候,你经常带我爬来着。”
天音抬起头,那是一棵菩提树,甚是高大,她幼时常在这树下玩耍,当然还有凤鸣。那时,还没有灵乐,没有炎麒,更没有衍歧。凤鸣是她除了白羽哥哥以外,唯一的玩伴。
是从什么时候,凤鸣开始恨她入骨呢?
“你从小就好强,认定的就非要闹到底。”凤鸣缓缓地道,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那时你对我格外好,有什么好的,都偷偷拿来给我,还带我一起整你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天音回道,过去的,只能是过去。从衍歧出现开始,她们就注定回不到过去。
凤鸣眼色微沉,下唇咬得越发紧了,良久才道:“你……怪我吗?”
天音意外地抬起头,仿佛奇怪她为什么有这一问。
“怪你什么?”
凤鸣犹豫了半天才道:“其实衍歧之所以自小便待我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千年前他在瑶池看到了无忧舞,他一直以为舞的人是我。”凤鸣抬头看了天音一眼,才继续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虽知道他是认错人,但我……你是否怪我没告诉衍歧哥哥,当日瑶池跳舞的是你?怪我……”她低下头,声音越发小,“没有告诉过他,我的无忧舞其实是你教的。”
“怪你有用吗?”天音轻笑一声,直直地看向凤鸣的眼底。意外地,心底却是麻木的,没有难过,更不会心疼。她甚至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
其实千年前,天音一直奇怪,为何衍歧独独就对凤鸣不同。直到发现他每每看到凤鸣跳舞,眼里都会闪着异样的光芒,她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好舞。
如今经凤鸣一说,却也跟她猜想的所差无几,只是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不可否认,天音曾经是怨过凤鸣的,怨凤鸣每每在衍歧面前跳舞的时候,从来不提她,怪凤鸣不顾姐妹的情谊,明明知道她喜欢衍歧,却假装不知。可那都只是曾经了。
“现在你和衍歧无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你……”凤鸣眼底满满的都是震惊,看了天音一眼才缓声道,“你真的对他死心了吗?”
天音已经不想再解释,越过凤鸣往天门而去。
“天音!”凤鸣却急急地一把抓住天音的手,手心紧了紧,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告诉他了吗?”
天音诧异地回头。
凤鸣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她低下头呢喃道:“我是说……当年……我受伤的真相。”
天音一愣,缓缓地回身,看向凤鸣的眼底,凤鸣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似是不敢直视她。
原因,难道……
天音突然就很想笑,也确确实实地笑了出来,原来……原来这就是她上界后,他仍然对她恨之入骨的原因?
“真相?什么是真相?”天音一声冷似一声,“当年你向我借赤姬的真相吗?因为你强行用我的本命神器,所以才导致神器反噬,因此差点魂飞魄散?而衍歧却认定是我动的手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凤鸣急急地辩解,猛地退后一步,“我不知道赤姬是你的本命神器,我没有想到反噬,我只是想要跳得更好,我只是想让他知道。”
“所以你才不否认,不承认,更没有解释,就算五百年后也一样?”真相来得太突然,太可笑,天音看向眼前低着头,不回话的凤鸣,她突然觉得心累得无法呼吸。
“凤鸣……我曾经很愧疚,当年的事虽然不是我做的,却也是因我而起。赤姬是我的武器,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神器会反噬,才害得你受伤。或许是……是因为你真的被它所伤,差点失去了性命。”
所以,就算被罚,就算闯入妖界,就算被剔除仙骨打入凡间,她唯独没有怨过的,就只有她。
天音甚至想,或许有一天,凤鸣醒来了,会为她说说话,会告诉大家,虽然闯入妖界是她不对,但好在真的没有伤害凤鸣。只要凤鸣说了,那么她回来后,会好好地向凤鸣道歉。
可是天音现在才知道,原来凤鸣从来没有为她辩解过半句。
原来……所有人都认为当年是她害了凤鸣。
深吸一口气,天音加快脚步,现在这个地方,她多待一刻都觉得不舒服。
“天音!”身后传来凤鸣的急呼。
天音脚下一顿,一字一句地道:“放心,如今你和他的事,再不值得我费半点心思。”
说完,天音也不管凤鸣是何种神情,转身大步而去。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天帝的旨意,终是下了。赐婚幽柔与妖界皇子嗤冥,十日后完婚。天音自天宫回来后,已经有六七天未见过炎麒与幽柔,但两人必是在一起的。
再次见到炎麒是在后院里,他仿佛只是匆匆地回来一趟,越过天音,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只是回来拿了些什么,又急急地往外走。天音叫了炎麒一声,他才停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是愧疚,似是纠结,更多的是痛苦。
她被那种眼神惊到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有办法吗?”天音只找到了这么一句可说的话。
炎麒眉头皱得更深,往日神采飞扬的脸,此时已经颓废得不成形,沉吟了半晌才道:“总会有的,必须有!”说完,又转身而去。
天音留在原地,顿觉无力,炎麒说得肯定。她却可以看出他心里其实是多么不确定,想必此次赐婚的意义,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
妖界和仙界的矛盾一触即发,这桩婚事只是为了避免掀起战争而已。而天帝并没有女儿,配得起妖界皇子身份的,就只有身为灵狐一族公主的幽柔。于公于私,天帝都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炎麒为什么会这么急切,可想而知。
如今天音倒是真心希望,炎麒带着幽柔一走了之,至少不用面对这样的结局。哪个仙人会甘心嫁到妖界?
天音突然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一切因她而起,可是现如今她却连等待都如此无力。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再赌一次,回到曾经无比熟悉又伤她最深的地方,放下心里所有的坚持与仅剩的骄傲。
衍歧怎么也想不到天音会来找他,那天她那样决然地走了,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今日天官来报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连日来因仙妖两界的事而生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空。几乎是下一刻,他便扔下了手中的笔,冲了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冲动,一路跑向殿前。直到看到那扇敞开的大门,他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好笑。
他缓下速度,走近几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天音。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动也不出声,仿佛被画在了纸上一般,明明是一身淡粉色的衣衫,却空寂得有些可怕。她全身透着种无法忽视的孤单,让人看了没来由就有些心酸。
他突然记起,以前她是很讨厌这种粉色的衣裳的,她喜欢大红,那种亮眼张扬的红,让人随意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那种红,而不是这种普遍的粉色。
似是听到他进门的声响,她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就映在了他的眼底。他首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她。她在人间的相貌不算好,可能是长期吃得不好的关系,巴掌大一点的脸,脸上带着点蜡黄,瘦得让人惊心,连眼眶和脸颊都有些嵌下去的迹象。跟她以往在天界的仙身,那张圆乎乎似是一拧就能掐出水的小脸,简直是天差地别。她在分界河过得不好吗?还是他们不给她准备凡人的食物?他没来由地就有些恼怒。
“太子殿下。”她福身,似往日一般恭恭敬敬地行着礼。
他越发心酸,这样的礼,在五百年前本是他应该向她做的,可她却一次都没有让他这样做过,反而只是一味地称他衍歧哥哥,如今他可能再没机会听到了。
“不必了。”衍歧终是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起来,“用不着这么客气。”
他定了定心神,却突觉手心冰凉:“怎么这么凉?”他不由得看向自己抓着的手,这手骨节分明,瘦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你……”
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抽出手来,眉心一闪而过的似是厌恶,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
“你找我,所为何事?”他转开话题。
天音抬起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说过,我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你。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衍歧点头,他是真心想要弥补:“自然是真的,我会尽力帮你的。”
“那么……”她眼神一沉,咬了咬牙,“请太子殿下,取消幽柔与妖界皇子的婚约。”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衍歧眉头一紧,分外为难起来,“这事炎麒一早就来找过我,可这是由父君定下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如果连你也帮不上忙,那就再也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
衍歧紧了紧眉头,不是他不想帮忙,一开始他就反对过这件事:“可是……父君的旨意,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扑通”一声,天音跪了下去:“我求求你,帮帮他们。如果幽柔真的嫁过去,她会受不了的,炎麒也会受不了的。”
“天音,你先起来。”
天音却仍是固执地跪在地上:“就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衍歧哥哥。”
衍歧一愣,一句久违的称呼,心底甜酸苦辣,什么味都泛出来了。
他久久沉吟,终是蹲了下来,扶起地上的人:“好,我答应你。”她都已经叫他“衍歧哥哥”了,表示她愿意尝试着再接受他,那他又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我只能尽力一试,但结果会如何……”
“谢太子……谢谢你,衍歧哥哥。”
衍歧掀起一丝苦笑,他又怎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勉强,又怎会看不到自见到他起,她那宛如崩直弓弦一样的身体,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中的苦涩一层层地加深,他现在倒宁愿自己一直不知道真相,那就不用像此刻这样无措。
扶起地上的人,他长叹一声,突然就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天音,你今日来求我,到底是因为炎麒,还是因为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知道却又不想听她说出口,只能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人。
天音呆了呆,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我只是想……或许,或许……我还可以再信你一次。”
意料之外的答案,有那么一瞬间,衍歧觉得心被填满了。突然就想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她只是骗他的,也无所谓了。他想相信……或许他们之间,还有可能,或许她还愿意回来。
“我这就去启天殿,我会尽力求父君收回成命,不惜任何代价。”他语气坚定,回头又看向她担心的神色,“你放心。”
“我随你一块去。”见他要腾云而起,天音上前一步,衍歧犹豫了一下,才拉她上去,“也好,你在殿外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天音点头,没再说话,可是脸上的焦急和不安,却那么明显。衍歧看了她两眼,终还是没有将安慰的话说出口。
其实他还有一句更想问的话,她选择来求他,却不是去找灵乐,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他才是那个能帮上她的人,还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让这事牵连到灵乐。所以,宁愿放下她仅剩的尊严求他,也不愿让灵乐受到半点影响。
他不敢问,他怕从天音口中听到的话,会比他的猜测更难以让他承受。特别是在这种,他认为,她已经开始愿意相信他的时候。
天音被留在殿外等着衍歧,虽然明知道希望渺茫,她却仍是盼着结果会不一样。她不愿意去偏殿,只能在殿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等待。可衍歧进去已有四五个时辰,直至天色开始昏暗起来,他还没有出来。
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衍歧自小便受天帝的重视,天帝一定会听他的意见的。此次的联姻只是妖界的一个借口,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天帝一定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而牺牲掉幽柔的。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心越发冷了起来。看着巍峨而陌生的天宫,她内心的焦急慢慢地化成一点一滴的绝望,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暴喝。
“荒唐!”高亢威严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就连隔音的结界也被这声音震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威胁你的父亲!”
“父君,请您三思,这事确实不妥。”
“住口,你身为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怎可因私忘公。”
“可是父君……”
“够了,你这几日也不必管这些事了,回去好好反省几天。”
“父君……”
“下去!”
“……儿子告退。”
衍歧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殿外,看着等在殿下的那个纤弱的身影时,只觉得满心愧疚。他终还是没有做到,终还是没有帮到她。
“天音……”
她眼里淡淡的星光,明明灭灭,最后归于一片灰暗,嘴角突然扬起一丝苦笑:“我已经听到了。”
“你别想太多,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算了。”天音摇了摇头。他们都清楚,此事已成定局。
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先回去了,谢谢你。”
“我送你……”
“不必了。”她淡声谢绝,转身朝外走去,一步一步都似带着千万斤的重担。他远远看着,只觉一阵阵心酸。
天音在担心中过了十日,她恨自己的无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幽柔嫁给嗤冥的日子还是来了,她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骚动的气息。她很怕炎麒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可惜她根本见不到炎麒,自那次以后,就再没见到过他。
可她却总觉不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直到夜幕降临,还是没有看到炎麒的人影,分界河亦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只能回房等消息,她不相信炎麒会什么都不做,却又怕他真做了些什么,一时忐忑不安。
突然她隐隐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异样的声响。
她听分界河的仙婢说过,那曾是幽柔住的院子,赐婚后,幽柔便回了狐族,按理说那边不该有声音才对。
天音心陡然一跳,不禁走了过去,探个究竟。
天音刚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鼻而来,呛得她生生退了几步。月光下,满地都是酒壶,大部分是空的,有的还在地上滚动着,有的已经破碎了。
突然“哐当”一声,一个酒壶砸碎在她的脚下,一声怒吼:“滚!都给我滚。”
“炎麒?”她试探着问,刚才是炎麒的声音,这会却没了声响。半晌又传来咕噜喝酒的声音,看来真的是他。
天音避开地上的酒壶,走了进去。就着月光,她才看清坐在最里面地上的那个人,不由得惊了一下。是炎麒,却不是她见过的那个炎麒,他一身的酒气,衣衫凌乱,头发也已经散落下来,整个人似是从水中打捞上来的一般。
“炎麒……”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却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天音。突然,他“呵呵”地笑出声来,笑里却满满的都是苦得发涩的味道。
“丫头?呵呵……原来是你……呵呵……”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凉。她甚至看到了他眼角滑出的泪水。
天音在他身旁蹲下,眼眶一热,心中纠结得难受:“炎麒你……”本是想劝他一句,却发现开不了口。
他却抢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丫头……你知道吗?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带她走了。我真的可以带她走的……”
“炎麒!”原来他真的打算带幽柔走。
“我答应过她的,绝对不会让她嫁到妖界,炎麒哥哥会跟她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可是……可是……就差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一沉,眼底的悲伤翻江倒海一般地涌出来。
“她死了!”
天音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炎麒。他却突然崩溃一般,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她就这么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房里,自爆元神,魂魄无存。”
“幽柔……”天音心中一痛,没想到那个阳光一般的女孩会走上这么极端的路。
“为什么她不等等我?为什么?为什么……丫头,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突然一把抓住身边的天音,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晃着,寻求着答案,她却无法回答他。
“就差那么一点,我本来就已经准备好要带走她的,如果我可以快一点。如果我一开始跟她说清楚,会不会不一样?”他继续问,“她以这么残忍的方法离开我,让我连她的魂魄都找不着,她是不是在惩罚我当初背弃誓言,娶了你?”
“炎麒……”她想告诉他,别难过,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想告诉他,幽柔也会希望你好好的。可是临到头,她却发现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安慰他的人,因为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丫头……”他喃喃地开口,不知是醉语,还是真心实意,每一句都让天音喘不过气来,“我不想恨你的……丫头,我本来不想恨你的……但是现在,我无法不恨你。”
一句无法不恨,好像切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一时间她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耳边只有他宛如凌迟的话语,一声一声地割入心窝。
“幽柔再也回不来了,她是因我而死,她是被我们害死的。
“丫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不恨你。”
“天音……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若不出现就好了,你若永远在凡间就好了。”
一时间,她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天界和妖界终是打起来了,炎麒第一个就请战了。他从天宫领命后,甚至没有回来一趟就直接去了战场。或许他是不想回忆起失去幽柔的伤痛,或许是不想再见到她。
炎麒说的是实话,他无法不恨天音。幽柔的死,即使说妖界的挑衅是罪首,她也难辞其咎。炎麒急于给幽柔报仇,只是他不忍心伤害天音,所以只能前往妖界。
这一战,势必打得惨烈,炎麒一去便是三个月没有音讯。
由于战事,炎麒的府里,一时更加空旷起来,仙婢们本就不愿来她这里,最近更是越发冷清。估算着日子,她所剩时日不多了。最近她有些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朝夕,只偶尔有一两日精神尚佳。
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却听不见脚步声,似是走路的人特意不发出声音。一道蓝色的身影缓步靠近床上静躺着的人,他站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身影,一张脸溢满痛苦之色,却仍是不忍移开目光。
良久,他才缓缓地坐在床边,似是怕惊醒床上的人一般,他小心翼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又凝视了半晌,像是确定床上的人不会醒来,他才伸出手抚向她的脸侧,目光深沉似海。他俯身贴近她的耳侧,发出压抑而沙哑的声音。
“师姐……”他凑近她的脸,看着她的容颜,似是低喃给她听,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甚至……都不愿再见我?”
他哽咽了半晌,似是悲伤得找不着自己的声音,良久才继续开口:“明日……我便会请战前往分界河,同炎麒会合。此战……我怕我不一定可以再回来。天音……能不能答应我,等我回来,别再不见我,别再躲着我,好不好?就算……就算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的存在……从来就没有……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贴近她的脸颊,把头埋入她颈侧那黑色的秀发里,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天音……天音……天音……”
直到天色开始泛白,他才起身离去,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他自然也无法看到床上的她,看到她的泪水瞬间奔涌而出蔓延了整张脸,滴入那头黑色还带着余温的秀发中。
她没有睁眼,一直都没有……
天气渐渐转凉了,此处与妖界较近,一入秋便看到树上的叶子随风飘落,散了一地,不似青云四季如春。
天音的身体却越发不行了,她时常做梦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有时能瞧见父君,佯装生气地训她顽皮;有时能瞧见师父,手把手地教她各种仙法;有时可以看到白羽哥哥,守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睡觉;有时也能瞧见灵乐,背后跟着一大堆的兔子,他一脸埋怨地看着大笑的她,喊一声:“师姐!”
今日精神稍好了些,她坐在空旷的院里看着满院的落叶,心底也是空荡荡的一片,却不想绿水来看她了。
“尊主。”绿水自云上下来,看着她坐在园中,顿时就皱了眉,上前一步,“怎么坐在这园子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靠近妖界,风中隐有妖气,不能长待着,快进屋去。”
天音轻笑,随她进了屋:“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本是随意的问话,绿水却突然呆了一下,半晌才笑笑道:“只是……想来看看尊主。最近事多,想来已经好几月没见着您了,就来瞧瞧。”
天音疑惑她的迟疑,却也不打算问到底,只是随着她进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青云可好?”
“好,当然好。”绿水笑得有些大声,连应了几个好,顺手给她倒了杯茶,又指了指自己道,“你看看我,有哪儿是不好的吗?”
“那就好。”天音松了口气,青云与分界河相距较远,此次的战事应该不会波及到青云才是。她抬头看向绿水,今日的绿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伸手接过绿水手里的茶,“那青山呢,他还好吗?”
绿水突然手上一抖,“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绿水?”
“对……对不起!尊主我不是故意的。”说着,绿水忙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一时竟也忘了用法术。
天音一惊,忙拉住她的手:“算了算了,这要是划伤了手怎么办?”天音拉绿水在一旁坐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绿水,你今天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绿水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我能有什么事啊?”
天音脸色一沉,直直地看向绿水的眼底,绿水却不敢与她对视,左顾右盼起来。天音越瞧就越觉得不寻常,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丝丝慌乱。
“绿水,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青山出了什么事?”
绿水的神色越发难看起来:“他……他没事……”
“没事?”天音轻眯起眼睛,紧盯着她神色飘乎的脸,“那你为何……难道是青云山……”
绿水心一抖,猛地站了起来。
“青云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尊主……青云……青云……”绿水似是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青云山……被妖界的大军围困,青山他……青山他拼死才把我送出来报信,他现在……生死未卜。”
“妖军……”天音身形一晃,站立不稳,连连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撑住身子。天音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她是青云山主,她不能失了分寸,“为什么会这样?妖界的军队为什么会出现在青云山?妖界攻上天界,必须经过分界河,现在分界河并未失守。”
“我也不知道。”绿水哭得泣不成声,“那些妖军,就是一夜之间出现在山下的。”
“一夜之间。”天音想了想,手间一紧,“魔族……是魔族,只有魔族才有划破虚空的能力,令妖军可以不经过分界河就直接出现在青云山,你可将此事上报了天帝?”
“我从青云山出来,就已经去了,可是……可是……”绿水边哭边道,“天帝说天界所有的仙人,都已经前往分界河备战,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仙人可以派去青云山。而且……青云山出现的妖军,人数不明,若是贸然调派,不仅是青云,恐怕就连分界河也会失守。”
天帝竟真的不打算管,天音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口凉水,才冷静下来。
绿水继续道:“天界一直在传言,此次的妖界,有魔族相助,妖力倍增。就连分界河也恐有失守的危险,而天界却远没有可与魔族一拼的人。若是主上还在……主上还在的话……”
若是师父还在,若是师父还在的话,又岂能容那些妖类在青云山放肆。
“现在天界都在传,现今也只有缘德天君那样的人,才能力挽狂澜。所以近来有很多人来青云山,求问主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克敌的办法。我想妖军之所以这么急于攻上青云山,便是因了这些谣传。青山一早嘱咐我不要将这些事告诉尊主,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求遍了所有人,可谁都没办法。我又找不着二皇子……”
绿水的话像是一声声的惊雷,句句劈得她体无完肤,她的心情从未如此刻这般绝望。纵使父君不在,师父逝去,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也没此次这种亲临其中来得绝望。
“尊主……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青云,才能救青山?
“尊主……青云不能有事,我和青山自小就在那里。”
“尊主……那是主上给你留下的唯一地方,那是你的家,谁可以救救青云。”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天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天宫,她只知道心底不断浮现的只有两个字,青云……青云……青云……
所以当她跌跌撞撞地闯入天宫,撞到衍歧时,她可以想象出来自己有多狼狈。
“天音……你这是……”衍歧扶起那个几次都快摔到地上的身影,还未来得及询问,竟被她满脸的泪痕给惊住了。
“求你……求求你,救救青云,让我做什么都好。离开仙界也好,离开灵乐也好,就算让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也答应。但求求你,救救青云。”她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师父的青云,请救救它。
衍歧一愣,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控的样子,那绝望的眼泪,令人窒息。
“到底出了什么事?青云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跟我说清楚。”
“妖军……妖军出现在青云,但是天帝不肯派仙人去援救,我求你……无论谁都好,救救青云。”天音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哀求。
“妖军!”衍歧一惊,“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天音抓着他的手,似是怕他不信般,死死地攥着,“我求求你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也没有对不起过你们任何人,当年我没有杀凤鸣,我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她不要再忍受了,不要再让人这么莫名其妙地误会她,恨她下去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
“天音……”
“衍歧哥哥,我在人间等了你五百年,等到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五百年你都不曾信过我一次。我求你……求你这次信我。”她拉着他的手,似是想证明自己一般,按向自己的心口,“你可以向我施问心咒,你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怕死,但求你信我,一次就好。”
衍歧顿时觉得手上一片刺骨的凉,心底却酸到了每一个角落。问心咒是必须剖腹问心才能施展的一个法术,施展时可以看到此人前世今生的所有事,但此术施展前,人必须先死。
她竟已经绝望到了这种地步,衍歧觉得心底似是有把刀,在剐着他的心。他忍不住拥住她全身上下都在发抖的身子:“我信,我信。”
他紧了紧她单薄的身子,握了握她冰冷刺骨的手:“在这儿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救青云的。等我!”
说完,不再耽搁一分一秒,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天音这才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能感知周围的一切了,身子仍是颤抖得厉害。她缓缓地蹲下身去,抱着双腿团成一团,好似这样才能止住那自心底渗出来的颤抖一般。
衍歧说让她等,那她就等。她乖乖地等着,什么都不要了,不奢望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人心,也不奢望永远留在天界,更不奢望有人可以对她很好很好,甚至她已不想活着。
真的,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她一定会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只要……只要放过……青云。
天音一直在殿门口等着,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她却不敢离开,甚至都有些怕眨眼。她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什么消息。
殿外的身影,川流不息,却仍是看不到衍歧回来。她等得全身都有些僵硬了,可仍是看不到那道白色的身影。
倒是有仙婢经过,偶尔会好奇地看她几眼,有的就直接无视她了,有的则神色匆匆地走过,隐隐有说话声传入她耳里。
“太子这回到底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他如此的模样,先是在天帝面前求了几个时辰,后来又带着几十个仙人走了。不过听说那几位都是打算前去分界河的,不知怎么就被太子带去西边的方向了。”
“是呀,我还从未见天帝发那么大的火呢?就在刚刚,竟直接派了几位星君去抓太子回来。”
“好似是为了什么妖军,调派支援之类的。我听到的不多。天帝不允,太子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跟天帝吵起来了。”
“唉,看来这一战很难打了,想当年缘德天君可是单凭一人之力,就把妖界压得死死的。如今的天界怕是……唉!”
天音静静地听着,呆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地往前挪动身子。许是站得太久的缘故,她的身影有些摇晃,几次都快跌倒,却终又固执地站直了。她一步步地往前方,往那座最大的殿宇而去。
她这一生,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被拿走的了,身份、感情、亲情、友情,好似这些全都与她无缘。那她还在乎什么呢?又为了什么在这里苦苦地哀求?
真是可笑。
心底一时间无比平静,她抬起头,看向那片虚无的天空,隐隐约约中似是出现那日浮云殿中的景象。殿中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艳红。四周响起他似怒似叹的声音:“天音,吾徒。”
是的,她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但唯有青云……谁也不能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