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祝文才大闹红袖坊之后,这半个月以来,红袖坊莫说门庭冷落,没个贵人的请帖过来,就连只鸟都不愿意飞进来。
近些天秋雨连绵,日夜不断,更让人十分心烦,姑娘们只能闷在房中,个个没了争奇斗艳的心思。
烟儿懒洋洋的趴在窗边的榻上,探头出去看外面雨打芭蕉,一边不停地唉声叹气,远处走廊有人打伞往这边而来,隔着雨雾,烟儿认出是红袖坊十美之一的非烟,非烟生得不仅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且才艺双全,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白玉在时,便十分看好她。
烟儿猜又是一个要为自己赎身的。
果不其然,一进屋,非烟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是二百两银票,我想把我的卖身契赎回去。”
清音动作滞了下,而后缓缓放下手上的账本,抬头,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才转头和一旁的烟儿道:“烟儿,你帮我把非烟的卖身契拿过来。”
烟儿叹了口气,起身下榻,走进了白玉的卧室。
“你不挽留我么?”非烟有些惊讶道,如果换做是白玉,她想她会选择挽留一下,不过如果白玉还在,她也不可能选择离去。
“我想你已经决心要去,挽留也没用吧?”清音轻声道。
非烟点点头,皱眉道:“是的,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想了想,禁不住又说道:
“我真没有想到坊主会为了一个男人抛下一切,对红袖坊不管不顾,实在让人想不通,她太令我失望了。”她说得有些激动,显然对白玉的行为无法苟同。
清音几不可察地叹了声,并没有为白玉解释什么,她知晓白玉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她做事一向全凭个人喜好,是个真性情的女子,而且别看她表面千算万计,实际上善良无比,否则这些姑娘也不能够说走便走。
这红袖坊原来的坊主是九娘,后来九娘犯事判了流刑,红袖坊险些入官,还是白玉用了全部家当,加萧成促成,才成了这红袖坊的新主子,白玉当了坊主后,怜恤这些坊里的姑娘,便和众人说,想离去的随时可以离去。
九娘在时,最普通的姑娘赎身起码至少都要上千两,没几个人自己能出得起,大多只能靠有权有势或者家中富贵的相好替她赎身,但白玉与九娘不一样,她只要本钱,当初姑娘们多少钱卖来的便可以用多少钱把卖身契赎回去,而且白玉从来不为难强迫这些姑娘们做些不愿意做的事。
白玉在时,红袖坊几乎包揽了京中权贵们的公私宴集,车马盈门,千金缠头,大家都不愿意走。
而今红袖坊的正经主子去了安阳,留下她的两名亲侍代她掌管事务,那些权贵们却不给面子,以至于如今门可罗雀的惨况。
翠玉院的院主趁火打劫,将红袖坊的几名红姑娘抢了去,还有些心高气傲的姑娘也不愿意再留下来,便自己出钱把卖身契赎了回去,离开红袖坊另寻出路去了。
如今留下来的,不是对红袖坊,对白玉有感情的,便是才艺不够出众,怕出了红袖坊找不到好出路的,还有的姑娘背后有金主,一时也不缺金银,乐得不去酬应众人。
但要说没客人也不是,只是来请姑娘们去参加宴集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词客文人或者有钱却不入流的富商,如果应下了,便等于自降身价,之后要再想权贵们回心转意,只怕更加困难,所以清音通通拒绝了那些邀请。
“再这样下去红袖坊就要人去楼空了!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枉费姑娘在时对她们那般好,骂都舍不得骂一句。”
非烟走后,烟儿走到清音身旁,一屁股坐下,看着这段时间有进无出的账本,不禁哀嚎一声,两道秀气的眉皱成了一团,“清音,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挽回这局面?这偌大的红袖坊每日支出都需要一大笔钱,咱们也总不能一直有出无进,坐吃山空,我可不想动用姑娘的家当。”
白玉的屋里有个朱红色的大柜子,那里面有白玉的全部家当,白玉把钥匙给了清音,但两人谁都想过要动那里面的钱。
清音闻言不由轻蹙了眉头,叹息一声,是她自以为是了,自以为能够替白玉守住红袖坊。她没有人脉,根本没办法主动去攀交权贵,她连放下身段的机会也没有,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个等字。
清音有些后悔,前些日子不该因为一时之气与季子昂闹僵,季子昂毕竟是朝中四品官员,好歹能够通过他结识其他人,积累些人脉。
虽说季子昂离去前说过,若她有难处尽可寻他帮忙,但她当时拒绝他拒绝得太过于干脆,他内心必然是有怨的,那些话想必只是客套。
除了季子昂,她认识的权贵便只有萧成了。但清音没想过寻求他的帮忙,她已经求过人一次了,萧成之所以愿意帮她最主要还是看在白玉的情面上,她哪能借着萧成爱屋及乌的这份情,去求人第二次。
烟儿见清音没回应她,心里委屈得不行,加上想到白玉,心里忽然感觉一酸,“姑娘也没封书信回来,这山高水远的,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可好?我们在京城好歹也是还过得舒舒适适,听说那边陲之地,最是苦寒,风霜大,连棵绿油油的树都没有,冬天的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出门能被风刮飞,姑娘纤纤弱质,如花似玉一美人,不知道受得住受不住。”
说着说着声音一哽咽,眼里禁不住冒了泪豆子,她可怜的姑娘呦。
清音听着烟儿的话,看着窗外下得凄凄恻恻的雨,不由又是一阵叹息。
这一夜清音辗转难眠,听了一夜秋雨,次晨醒来,红日上窗,却是雨过天晴了。
清音推枕而起,自去洗漱,忽听身后轻快的脚步声,清音将手巾放回盥盆中,回头见烟儿一改昨日哀愁之态,笑嘻嘻的进来,圆溜溜的杏眼此刻快笑眯成了一条缝。
“清音,好事,大好的事。”
清音不禁微微一笑,“什么好事让你笑成这样?”
烟儿也不卖关子,欢欢喜喜道:“萧大人来请柬了。萧大人过几日要办生辰宴,请坊里的姑娘们去侑酒助乐,萧大人没有点名要谁,只让清音你安排。”
清音闻言有些诧异,她听闻萧成行事向来低调,而且整日忙于京务,可谓日理万机,怎么突然之间要办什么生辰宴。
清音虽觉疑惑,但心里也感到高兴,萧成这一举无疑是帮了红袖坊一大忙。
* * *
到了萧成生辰那日,清音等人早早便起来洗漱收拾东西。
吟月阁。
晨曦透窗而进,正是清晨时分,清音坐在雕龙刻凤的妆台前,由烟儿帮着挽发。
清音双手紧握,似显得有些许紧张,而后暗暗吸了口气,双手放松平放于膝前,只见她十根素指指甲染上了鲜艳的丹蔻,越显得肌肤如雪,莹润光泽,隐隐带着股风情味道。
昨夜烟儿帮她染的,说这才像白玉的风格。
“清音,你如今站在的是姑娘的位置上,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素头素脸,跟奔丧一般的打扮,姑娘以往每次出场,都是艳冠群芳,迷倒一大片男人的。”烟儿一边替她挽发,一边说道。
清音听闻烟儿的话,冷眉一展,含了抹笑意,“我知晓,今日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任烟儿你处置。”
烟儿很是满意,笑嘻嘻道:“你虽然没有姑娘的美艳风情,但是底子还是很不错,等我帮你改头换面一番,绝对能惊艳到萧大人。”
“烟儿,你又乱说话了。”清音有些无奈道。
这几日,清音让坊中舞艺最出众的姑娘轻黛作为领舞排演了一只舞曲,那轻黛姑娘的名气原来一直排在非烟之下,非烟走后,她才得到领舞的机会,这次她决定拿出看家本领,准备在宴会中一舞成名,彻底取代非烟的地位。
这宴会的主角并不是她,她更希望轻黛可以吸引众人的目光。
烟儿扮了鬼脸,笑而不语,烟儿手巧,花不到两个时辰妆即成。
只见镜中的人挽着宫髻,髻上簪有步摇花钗,下缀穗状摇叶。眉纤长若柳叶,唇红艳似樱桃,整个人冷艳中又透着一丝妖冶。
清音愣了下,只觉镜中的人竟不像是她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人靠衣装,果不其然,就是这个道理。”烟儿啧啧道,然后打开妆台上的玉盒,轻蘸了唇脂,往清音的唇上又抹上一层,使得她的妆容更加艳丽。
清音微笑了下,正要说话,却有丫鬟过来禀报:“清音姑娘,姑娘们都准备好了,让奴婢来传达一声。”
“知道了。”清音道,“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早膳,让姑娘们先吃点东西填了肚子再去。”
“是。”那丫鬟退下。
烟儿听到吃的,不由咽了咽口水,两眼冒光:“等宴会结束后,我要去城郊的天下第一酒楼,吃一顿丰盛的美食。”
清音听闻烟儿的话不由莞尔,忽然又想到白玉在时,三人就常去天下第一酒楼,笑容微滞,内心添了几分愁绪。
生辰宴在萧成的别馆庆园举办,烟儿是陪白玉去过的,清音并没有去过,听烟儿说,这别馆依山而建,花树围绕,占地面积极为广大,里面光亭台楼阁,就有几十处,屋宇错落,约有五六百间。
庆园里还开设有渔庄稻舍,酒肆茶寮,射圃场等,平日里会对一些权贵及名流等人开放,供他们来此处消遣。
清音坐在轿子里时,往外看了几眼,这庆园的确是大,一路只见亭台楼阁,池沼碧波,相映成辉,风景美不胜收。
生辰宴设在听雨阁,清音烟儿等人去时,还没什么客人,只有陈左生和一美人在那指挥众侍女抬东西,一切古玩铺设都极为华美,内内外外锦天绣地一般。
清音知晓这两人,只是没说过话,一位是萧成的至交好友,阵左生,是为极有才华的名士,却厌弃仕途,不愿考取功名,有雍容大雅,度量过人。
他身旁的美人是他极其宠爱的歌姬,名叫柳飘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绝色无双,性子和顺,是个好相与的。
清音与两人见了礼,才知萧成还没来,今日萧成休沐,但他仍有一项公务要处理,所以得迟些才到庆园,萧成日理万机,根本没空弄什么宴会,一切是陈左生替他安排的。
“清音姑娘,萧大人已经许多年没有办这生辰宴了,这次也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办宴会,听闻白玉姑娘去了安阳,将红袖坊一应事务交给你管理,没想到清音姑娘应的第一个局便是萧大人的宴会,说来真是巧。”
柳飘飘听闻陈左生的话,不由笑看了他一眼,陈左生也看她,对视间似有心领神会的神情。
清音本来便觉得陈左生的话隐有深意,一见两人对视的眼神,心里更加怀疑,但她表面却未显露情绪,只顺着陈左生的话浅笑接道:“的确很巧。”
柳飘飘已经为红袖坊的姑娘们准备了休息的地方,清音与他们聊了几句,便带着众姑娘去了云烟楼休息,等听闻萧成到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清音领着众姑娘去了听雨阁迎接,姑娘们一整排站在阁门外,远远看着,花枝招展,香风拂拂。
不一刻,一顶四人抬的华丽轿子停在不远处,外头的人恭恭敬敬地掀开轿帘,萧成自里大步走出,只见其仍穿着公服,束金玉带,十三銙,浓眉高鼻,眸光深邃,身材伟岸,随着他的阔步走来,一股如鹰如虎的锐利官气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心生压力。
在这种压力之下,清音只觉心口跳得又有些快,好在她只站在了最边上,不会太过于惹眼。
冷淡的黑眸随意扫过站在廊下的一群打扮得娇娆动人的粉黛,萧成刀刻般的浓眉几不可察的皱了下,“怎么都站在这里?”
他的声音浑厚沉着,传入清音的耳中,惹得她心脏一阵颤动,然而她的面上依旧如水般沉静清冷,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陈左生斜倚着廊柱,双手抱臂,笑得一脸风流:“都在迎接咱们的寿星公呢,这都是清音姑娘想出来的主意,大人,一出轿子便看到这一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可觉得娱心悦目?”
清音被陈左生这么一调侃,太阳穴一抽,正打算上前行礼,站在中间的轻黛却抢先一步娇娆走出,盈盈行了一礼,声如黄莺:“妾身轻黛,给大人请安。”
清音便没有上前行礼。
萧成见眼前女子浓妆艳抹,身穿红艳艳的裙子,满头珠翠,红红绿绿,色彩让人眼花缭乱,萧成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不必多礼。”
言罢在人群中又扫了眼,而后在边上看到了清音,他看了眼即移开,而后反应过来似的,又多看了她一眼,才向她微颔了下首。
清音目光平静无波,她猜测他方才有一瞬间没认出她来,他那双凌人的深目依旧含着客气疏离之色,让清音打消了内心的念头。
或许真只是巧合吧。
“且去休息吧,等一下宴会开始你们再过来。”萧成朝着众女子说道,便径自与陈左生上了楼。
清音即领着一脸失落的轻黛和众姑娘回了云烟阁。
清音在云烟阁待了片刻,有些心神不宁,她一直想着陈左生那番话,总觉得他知晓些什么。
一向不办生辰宴的萧成突然要办生日宴,还邀请她们红袖坊的姑娘前来助兴,偏偏他看起来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这几件事串联在一起,清音突然间醒悟过来,萧成就是刻意的在帮她们。
萧成方才对她表现得客气疏离,也不难理解,他只是看在白玉的情面上才出手帮忙而已。
虽然与她无关,但清音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萧成暗暗的好意,念及此,她看了眼烟儿。
这间房间只有她和烟儿,别的姑娘在别的房间。
烟儿坐在桌前正吃着东西,桌上放着各种精美的点心零食,她一手拿着菊花糕,一手拿着蛇果,吃得笑眯了杏眼,两边梨涡深得能盛蜜,唇角还粘着糕果的碎屑。
清音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烟儿,我出去一趟。”清音本来想让烟儿陪她,但看她吃得如此欢快,便不忍心叫她去了。
烟儿动作一停,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张口道:“你去哪?识得路?可要我陪你?”
“不必了,你继续吃,我就去听雨阁一趟,识得路。”清音说着便起了身,云烟阁距离听雨阁不远,她来回两趟早已熟悉路径。趁宴会未开始前见萧成一面,不然待会儿人多只怕是搭不上话的。
清音去了听雨阁,萧成却不在,从陈左生的口中得知萧成刚刚才走,去了寝居。
清音缄默不言,纤长如柳的眉却轻轻的蹙了一下,怎如此不巧?还没等她说话,便听陈左生语气悠然道:
“清音姑娘想必是有重要之事要找萧大人吧,我让丫鬟带你去清荷居。”
清音本来想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见陈左生如此热情,便道了句:“多谢先生。”而后随着陈左生指派的丫鬟去了。
两人沿着一条鹅卵石路走,而后穿假山,绕回廊,便是一带凤尾细竹林,从竹林抄进去即为清荷居。
这地方向来不许闲人到来,那丫鬟也不是侍候萧成的,不敢随意进去,只停在月洞门口,又告诉了清音主屋的方向,便离去了。
清荷居不是很大,院里有修竹,有假山,有池塘,环境甚是幽雅,池塘里栽植一大片荷花,此时已是秋季,荷花已谢,只剩下荷衣,有些还枯萎了。
清音缓缓走上台阶,窗隔糊着碧纱,隐约可看见里面的铺设。
周围静谧得过分,清音脚步滞住,内心感到有些后悔,这屋中大概就只有萧成一人,她来找他,只怕又要惹萧成多想。
清音刚要往回走,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心思纯粹,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必在乎他人看法,于是还是转身回去敲了门,敲了三下之后,里面才传来萧成沉稳浑厚的声音:“门开着,进来吧。”
清音暗吸一口气,伸手慢慢推开门。
没看到萧成的身影,听他方才的声音大概是在内室,清音没敢进去,只站在外面等候,屋内窗棂明亮,宽敞洁净,桌椅古香古色,两具紫檀木几皆放置古炉古瓶,四壁挂着一些名人字画。
清音没多打量,只是安静地站着等待萧成出来,还不到一会儿,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内室走出。
清音听到动静,抬眸看去恰与萧成幽深的黑眸对上,两人眸中皆惊起一丝微愕,清音目光不觉往下,只见萧成光着上半身,手上拿着一件套了一臂的衣服,露出那肌垒分明的结实胸腹,麦色的肌肤,极具男性魅力。
清音没想到一抬眸便见到如此带有冲击性的画面,头连忙一偏,眼睛竟不知该往哪边看,白瓷般的脸迅速蹿升一抹红晕。
萧成浓墨般的刀眉皱了下,腰板挺直,面色沉稳地将衣服穿上,“你怎么会来在这里?”
这地方萧成向来不许一般客人到来,更不喜欢女人来此,方才他以为是陈左生,听到开门声,又不见他说话,萧成觉得疑惑便走了出来,以至于衣服都没穿好。
听闻萧成的话,清音不经意抬眸看了眼,见他一条精壮手臂稍一抬,肌肉绷紧,极具力量。脸瞬间一热,面上的红润又深了一层,她垂下眸,察觉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便解释道:“是陈先生告诉我,你在此处,让丫鬟带我来的。”
萧成恍悟,这个陈左生,简直胡闹,不知者无罪,萧成也无法说她不是,“你且坐着等一下。”他沉声道,语气带着点命令成分,言罢转身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