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东元的这个举动令陈森措手不及。看得出他来之前做过功课,只是面对梅东元突如其来、明显含有一丝挑衅意味的邀约,他显出些许的忧虑,似乎在担心什么,必须要权衡利弊。梅东元默不作声地坐下,眼含笑意地等着他的决定。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陈森盯着眼前的雕件,沉默片刻,见梅东元坚持,自然不能轻易拒绝。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俯身轻轻捧起玉雕,凑近了借着灯光从各种角度仔细地观察一番后,把它放回茶几上,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玉石鉴赏专用的强光手电筒。
  雕件的题材是传统的梅兰竹菊。古人云,琴棋书画养心,梅兰竹菊寄情。四君子常被用来隐喻人的高贵品格,淡泊名利,不做媚世之俗态。陈森把手电筒的灯头贴近玉雕,具有穿透力的黄色的光斑照亮了白绿相间的细节,沿着雕刻的弧线慢慢地移动。一片悦目的水亮在随着光斑移动,沉稳的白、浓艳的绿,从玉料深处散发出温和的光泽。梅东元不动声色地看着陈森熟练的动作,微微地点了点头。
  片刻,陈森直起腰,咔哒一声关上手电筒,脸上浮现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这是白地青种的翡翠,地子很干净,绿色发色很正。它的档次嘛……属于中档偏上。背面有几处小的绺裂,因为藏得好,不会对价值有影响。”
  陈森出于礼貌没有指出雕件的“种水”——翡翠的质地——不算太好。“种水”对于翡翠的意义,就像基因对人的意义一样重要。翡翠的质地好坏由结构和透明度两者决定。前者为“种”,后者为“水”,两者密不可分。
  旧时的玉器匠人读书都不多,所以对于翡翠的“种水”只是有个意见基本一致的大致划分,并没有统一的科学标准。一辈又一辈口口相传的命名大多是拟物或者象形,比如通体透明没有杂质的是玻璃种;透明或者半透明但略显浑浊,像冰或者冰糖一样的叫冰种;半透不透,如熟糯米般细润的是糯种;淡紫色的便借了花的名字曰紫罗兰;颜色偏灰不透明,用肉眼能看到玉石里有明显颗粒的统称豆种。
  因为分类没有一定之规,分类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标准,翡翠的质地种类本身又十分庞杂,很难一言以蔽之,于是“种水”的鉴别与区分是相当困难的,能否准确判断,全靠鉴赏者的眼力和经验。
  白地青,顾名思义,是在细腻的白色地子上分布着一团团的绿色,白绿界限分明,相互衬托,显得白色更纯,绿色更艳。梅东元拿给陈森的摆件就是这一类中的上品,虽然完全不透明,没有水灵通透的质感,但胜在色彩生动。
  “嗯,不错,有点意思。”梅东元做出赞赏的姿态,将摆件放回架子上。他仰头看着珍宝阁灵机一动,“陈先生确实在行。那么你能看出我这书房里,哪件收藏最值钱吗?”
  “应该就是我刚刚看过的那个梅兰竹菊摆件吧。”陈森脱口而出,“其他的我看都是几乎可以乱真的仿品而已。”
  “果真好眼力。”梅东元竖起大拇指。
  “这也不难理解。”陈森说,“进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虽然内院的大门和几个屋门都装了防盗门,但这里并没有安装其他的安保设备,比如摄像头、报警器。这样一来,把价值连城的翡翠放在书房里可就不安全了。”他扭头注意到梅东元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地笑,赶紧做出谦虚的样子。“我其实也不懂太多,梅老师不要介意。”
  “后生可畏啊。”梅东元眯起眼睛,“你真的让我意外。嗯,我相信没有看错你。”
  “老师过奖了。”陈森又抓起平板电脑,“关于写书……”
  “我说的并不是写书。”梅东元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处,“那并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对吧,雷涛。”
  在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里,当主人公突然听到震惊的消息,第一个动作除了睁大眼睛便是伴随惊呼松手打碎手里的杯盘碗盏。在现实中,人的反应刚好相反,比如此时此刻的雷涛,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死死攥住手中的平板,似乎要把它捏碎一般。他感到一阵凉意从指间传到全身,不知道是因为衣衫单薄,还是因为瞬间的激素水平紊乱。
  雷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把平板放在一边。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完全偏离了他之前反复设计和演练的剧本,雷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梅东元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他坐直了身体,“我听你哥哥提起过你很多次。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他叹了口气,表情适时地暗淡下来,“唉,没想到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弹指一挥间啊。”梅东元面色沉重地看着雷涛,“你们兄弟俩长得太相像,所以你刚一进门时我恍惚了一下,差点喊出声来。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你不是雷凡——你当然不可能是他——然后想起他有个弟弟,看年纪也差不多。”
  “原来我早就穿帮了啊。”雷涛懊恼地摇头,心中的紧张挥之不去。
  开门声打断了他们。蓝筱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老师您又在强人所难了吧?”她察觉到了屋子里微妙的气氛,对雷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陈先生,老师一说起翡翠就没完没了,还总是喜欢出题考人家,您别介意。”
  “不要小看人。”梅东元话里有话,“这小伙子可是个行家。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骨头很快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咯!”雷涛只得生硬地笑笑,希望能敷衍过去。
  “来,喝茶。”梅东元热情地拿起茶壶,给雷涛倒水。雷涛心绪烦乱接过茶杯,这才注意到蓝筱端进来的是一套翡翠茶具。茶壶周身雪白,在壶嘴部分的几点翠色被琢成浮雕的灵芝式如意,寓意“长寿如意”。竹节形的壶耳配上竹叶似的壶盖,隐喻“节节高升”。滚烫的茶汤倒在细腻洁白的茶碗中,泛着金色的光泽。
  这种壶具并非罕见的题材,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据《本草纲目》中记载,玉石具有“除胃中热和烦闷、止渴止喘、润心肺、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柔筋强骨、安魂魄、利血脉、明耳目”等功效。于是坊间有长期使用玉茶壶,可疏通经络、安和脏腑、延缓衰老的传说。
  尽管如此,这是雷涛第一见到真的有人拿价值十几万的翡翠壶来泡茶。大多数人买来翡翠壶都是作为摆设,不仅仅是因为翡翠壶价格昂贵,还因为玉质上沾染了茶汤的污渍很难清洗。看来梅东元当真如传闻所说,喜欢高调示人。
  “偶尔奢侈一下也不要紧嘛。”梅东元看出了雷涛的心思,将一只盛满茶汤的翡翠茶碗递给他,“这几天遇到点烦心事,搞得身上懒懒的不舒服,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才让蓝筱把这套茶具拿出来。正好,你赶上了。”
  “你们慢慢聊,我去整理电视台发过来的策划文案。”蓝筱欠身致意,转身抱着托盘走出书房。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梅东元和雷涛两个人。袅袅热气从茶壶嘴和茶碗中飘起来,变换着莫测的形状,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所以,你来找我是……”梅东元拖长了音调,给人明知故问的感觉。
  “实在抱歉,梅老师。”雷涛决心把话说开。他摘下早已让鼻梁不堪重负的平光眼镜,把它扔进手提包里,伸手解开紧扣的衣领,又用细长的手指抓了抓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拘谨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刚才盘踞在他身上的、刻意为之的书生气消失了,整个人瞬间显得轻松而开朗。
  “嗯,是的,这样看起来就更像了。”梅东元摆弄着手中的把玩件,“早就听说你善于伪装成各种身份,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昨天在电话里,你滔滔不绝地对我讲出书的事情。我和出版社不是第一次接触,但没有听出一丝破绽,不然也不可能约你来家里见面了。”
  “我早就想来见您。”雷涛欠身靠向梅东元,“可是总觉得直接报上家门,您不会见我。如果没有通报就闯进来……”他看看四下,“您知道,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觉得那样不合适。所以思来想去,只好用这种办法,打算先见到您,再找机会道明实情。没想到……”他用自嘲地语气说,“看起来我是想得太多了,机关算尽却忘了您曾经对我哥哥非常熟悉。我这张脸怕是很难掩饰过去。”
  “你的确是想太多了。”梅东元的语气非常平和,“想见我,随时都可以。你知道,我和雷凡算是忘年交。他帮过我一次大忙。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雷涛,好像在鉴定一件稀世的藏品。“哎呀,说句玩笑话吧,你这么藏头露尾地跑来,会让我觉得是不是该担心家里的某些物件。”
  “这回是您想多了。”雷涛赶紧解释,“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梅东元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都说了是开玩笑的。我在几年前听说你已经退出江湖,打算定居国外。这次是回来休假还是……”
  “我并没有定居国外。”雷涛说,“有过这个想法,终究故土难离,虽然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但不少朋友都在这边。再说,有些事情让我没有办法安心。”
  “啊,那件事情……”梅东元会意地微微点头,“已经过了这些年,还是一个谜啊。”
  “看来您也不相信警方给出的结论。”
  “怎么说呢……”梅东元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认识雷凡时间不长,但总觉得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失足坠崖的。”他停顿了几秒钟,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他的死不是意外,警方不可能没发现一丁点的痕迹。所谓世事难料,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可能和我们的想象一致。活到我这把年纪,见过很多是非,慢慢地就会明白什么叫岂能尽如人意。所以对于雷凡的事情,虽说我感到震惊,却没有实打实的理由怀疑警方的结论。”
  “我无法相信他会在大白天失足掉下悬崖。”雷涛说,“当时我在国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搞错了。我甚至想过,掉下悬崖的不是我哥哥,直到从去认尸的远房亲戚那里得到证实……”
  “人嘛,在感情上总是不愿意接受亲人意外离开的现实。”
  “不,梅老师,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雷涛解释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办法调查这件事。”
  “哦?你发现了什么?”梅东元竖起耳朵倾听。
  “说起来非常奇怪。”雷涛皱眉,“以我的经验,不管什么样的案子,官方和民间都会有一些传闻,不论真假,总能从中窥探到一点什么。”
  “大多数情况下,民间的传闻远比官方的要多、要杂。”梅东元提醒他,“坊间流言之中,有一些有那么一丁点事实依据,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不足信啊。”
  “我明白这个道理。”雷涛说,“可是我哥哥的案子,坊间居然问不出一点消息。所有人被问起都是一个反应——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这太奇怪了,完全不合常理。以至于我一度怀疑……”
  “是不是有人下了封口令。”梅东元想了想,“不错,这不寻常。不过……下封口令不是那么容易吧。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你哥哥真的得罪了这样的人物,你不会完全不知道。”
  “我也觉得说不通。”雷涛点头,“且不说我哥哥应该不认识这样的狠角色,就算认识,我想他也肯定不会贸然去得罪他。我们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愿意和黑道多有瓜葛,免得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会不会和他接受的某个委托有关?”梅东元猜测。
  “据我所知,那段时间他并没有接受委托。”雷涛摇头,“在他出事前几周,我和他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他闲了很久觉得自己快发霉了。”他手指笃笃地敲着沙发扶手,抛出杀手锏,“梅老师,我听说我哥哥当年为了避开警方的通缉,曾经来向你寻求帮助。”
  “你是听什么人说的?”梅东元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