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带?太空白。
  ……
  景虽愁眉苦脸看着一桌的束发之物,左挑右选,最终抓起了门后的草帽扣在头上。
  门口的侍卫锦簇一张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忍笑多时——相处多日,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露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紧张。直到见了他扣上草帽,锦簇终于忍不住了,故作沉稳道:“殿下……属下觉着,晚上戴草帽什么的,着实……”太奇葩!
  景虽欲盖弥彰地转了转帽檐,辩解:“此行为了不被叶家的爪牙发现,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可是殿下……”锦簇忍笑到面部开始抽搐,“晚上带着草帽不是更引人注意么?”
  景虽沮丧地摘下草帽,“那你说该如何?”
  “属下认为,殿下无需伪装。”能三番四次从长期盯梢的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藏于暗处不动时连他这个练家子也察觉不到,这样的逃避和隐藏能力他自叹不如。
  “我并不仅仅想伪装而已……”果然,还是他太紧张了吗?人生第一次逛夜市,第一次与喜欢的女子逛夜市……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他是如此地想要做好一切,就算创造不了最好的回忆,也不能因为无知而显得狼狈。
  “属下等三人会拼死在殿下周围保护殿下。”锦簇以为他担心安全的问题,连忙声明。
  景虽摇摇头站起身,“走吧。”这种事,说多了都是泪。
  走进主院,卫茗已经等在了那里,听到动静回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照耀下,景虽可清晰地望见她仍旧是之前那一袭布衣,但脸颊明显上了些淡妆,在霞光中显得更加明艳清丽。而头顶亦绾了一个他从来未见过的发髻,剩下的青丝流泻而下,光华如瀑。
  他这才意识到,他从来没见过她将头发真正放下来时的模样。毕竟在宫中,为了严明宫纪,宫女的发型都是统一的双髻,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攀比,谁美谁丑一目了然。而杜鹃镇初见,两人便是落汤鸡模样,她就算有散发亦是糊在一起。再后来……她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发丝乱得跟鸡窝似的,他自然也不曾注意过。
  在他打量卫茗过的同时,卫茗也在看他。见他并未刻意换着装,内心虽然有几分小小的失望,却同时庆幸万分——作为新手,如果双方都能如同往常一样不刻意去做什么改变,反而自在。
  即便如此,却还是局促。
  两个人都在局促,不知如何开口正常对话。
  沉默漫了开来……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没话找话……景虽终究是朝她挥了挥手,“你病康复了吗?”
  “已经好啦。”卫茗抖着小步子走近他,诺诺:“殿下,让您花时间来作陪,奴婢真的是受宠若惊……”
  却见景虽皱起眉头:“不要叫我‘殿下’。”
  卫茗马上意会:“是是,暴露身份的话奴……咳,小女子是不会说的。”当人家丫鬟的,主子一声令下,改口一定要够快够准。
  “该叫什么你心里有数吧。”
  “嗯嗯。”卫茗自信满满点头。
  景虽便以为她真的理解他的意思了……
  可他没多久便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卫茗……
  “少爷,走这边。”对于新称呼卫茗,喊得那叫一个顺口。
  少、少爷?
  景虽表示震惊了!
  她这句“少爷”出了口,这一晚不就变成大少爷溜小丫鬟了么?
  “也不准叫‘少爷’!”得立即纠正。
  “那叫什么?”卫茗站在岔路口回头错愕,太阳已完全落下,夜幕降临前天边最后那抹光在她柔美的脸上渡了一层薄薄的淡纱,似梦幻般不真实。
  景虽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挪过眼努努嘴:“你自己想。”
  “诶……?”
  于是,第二次沉默出现在了下山的路上。
  然而,安静下来后,却别有一番味道。天边有归鸟滑过,耳畔虫鸣顿起,草丛里不时钻出一两只萤火虫,在夜幕下拖出一束光芒。
  她走,他跟,一步一块石板,啪嗒啪嗒,呼吸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山林间只有他二人,漫步在山间小道上。
  乃至于他想留住这片刻的宁馨,停了步子。
  “怎么了?”身后的脚步声忽停,卫茗几乎是立即察觉到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他。
  景虽侧着身子,目光却已挪向了另一头——山脚下的城镇初露一隅,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开始起灯,星星点点的霎是壮观。
  “等绕过这座山头就能看到全景啦。”
  “嗯。”景虽抬起步子,迟迟不落下。
  卫茗见夜色渐渐暗下来,以为他看不清路,又道:“下山的路我姨特意修过,铺得很好的,你只管大步往下走便是。来,我牵你。”说着当真主动退上去捉住他的手掌。
  景虽身子微震,手指下意识一弯,扣住她的手背,“嗯。”
  两个人有了相连的羁绊,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如履平地。
  景虽走着走着,垂下眸子看着两人相执的手。
  第一次牵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忆追溯回很多年前,软软的手掌牵住他,少女笑靥如花:“跟我去取药引吧”
  然后……是他拖着她的手,强行带她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再然后,是母亲林皇后逝世时,她跪在床前哭得声嘶力竭,是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提了起来。
  回忆过往,似乎在牵手这个情节上,她都是温柔的,而他都是强硬的。
  最后那一次,是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入住东宫,以行动向东宫所有人宣告,这里除了他,她便是主人。
  可是,他却没能留住她……
  一念及此,手掌紧了紧,将那只柔掌包裹。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
  “你看,到啦。”卫茗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猛地抬头,顺着卫茗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在不远处,城镇的一角初现,街道灯火通明,喧闹异常。
  “平时都看不到这么多人的。”卫茗明显比他还兴奋,带着他继续向前走,“果真是过节。从前这个时候,都是跟着大人们下山凑热闹。只不过那时只有羡慕的份儿……”
  “羡慕什么?”
  “好吃的,好玩的。”卫茗目露向往,“那时候长辈总说那是大人才需要的东西,不给我买。让等我长大了自己找个男子同游时再细细品尝。”哪知一入宫墙深似海,从此成了老姑娘。
  “你想买什么?”景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卫茗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记不得啦,那会儿见着什么都是新奇好玩的。兴许也没那么好,只是因为惦记了太多年,再普通的玩意儿也被自己的记忆美化啦。在那会儿看来,满月节就是穿漂亮衣裳,打扮得美美的上街玩各种好玩的东西。”
  “那你为何……没有换。”景虽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一直想问出口的疑问。
  “换什么?”
  “漂亮的衣裳。”以杜家的财力来看,卫茗身上这身的确是太朴素了。他没有嫌弃它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值得更好的。
  卫茗脸色一黯,沮丧道:“在宫里你家统一发放宫装,八年未变。直到出宫赶回来时,才知自己根本没两套像样的常服。就算是我身上这套,也是三年前跟品瑶一起出宫采购时裁制的新衣,一放就又放了三年。回到家,小时候的衣裳早就不能穿啦……”
  景虽听出她语气略遗憾,悠悠安慰:“漂亮并不是穿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你比她们有优势。”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赞美。
  “但是,你可以更漂亮。”景虽以一副“果然还是喝茶比较好”的语气悠悠看向街道两侧,“你们一般……怎么买衣服的?”
  “衣裳都是裁制的。”卫茗知道他从小到大没真正用钱买过什么,耐心地解释:“先在布庄挑选布料,然后找裁缝挑选款式,付好定金。裁缝再量身……笼统要一个月才好。当然如果钱给得足,要得急,三五天应该也能赶出来。”
  “没有成衣么?”
  “嗯……有些大一点的布庄为了彰显布料的品质,也会拿好看的布料做一点成衣出来吸引顾客。”
  “比如那样的?”景虽停下脚步,抬手一指。
  “呃?”卫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杜鹃镇最大的布庄“三里庄”店门大敞,正对着二人。“哇……这布庄比以前更大了。”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景虽不由分说拖住她的手向里走去。
  三里庄不愧为全镇甚至是周边城镇中最大的一家布庄,样式种类琳琅满目,两个人就像是难得进一次城的小夫妻一般,手牵着手站在屋子中央,仰着头一匹一匹观赏,一时看得眼花缭乱。
  一个从小到大衣食无缺,锦衣玉带皆有人准备;另一个进宫前因年纪不大没机会自己挑选布料,进宫后亦没有了穿衣的自由。两个人头一回面临自己选布料,倒显得尤为的艰难起来。
  掌柜见了二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冷嗤了声,也懒得上前招呼。
  观摩了半晌,景虽倏地低声喃道:“为何没有紫色的布料?”
  卫茗斜了他一眼,提醒:“那是您家专用色,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说……就算是我们的宫装也不敢加紫色。”
  “我很少穿紫色。”景虽绕绕头,“你如此一提醒,倒的确如此。”似乎在正式场合下时,他的服饰上便会有大片的紫色。
  “您平日里多穿墨绿。”卫茗总结。
  “你注意过?”景虽暗喜。
  卫茗却摇摇头,一盆冷水泼过去:“因为您总是跟太监们一个色调,乍看过去,很难发现您的存在。”
  “……”不得不说,卫茗真相了。
  “那件……”景虽倏地伸手,指着一件米白色绣暗花的襦裙成衣,回头对掌柜道:“替我取来。”
  “请……”卫茗听他一副命令的口吻,忍不住提醒。
  景虽马上又补充:“请……替我取来。”
  掌柜上下挑了他眼,眼白一翻,冷冷道:“本店不卖成衣。”
  “……”他应该是遇上了传说的狗眼看人低了吧?据说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无非——有钱能使鬼推磨。
  景虽面不改色摸出一锭银子,重重地放在掌柜面前的桌上,加重语气重复了遍:“请替我取来。”
  掌柜见了银子两眼放光,眉开眼笑:“好叻!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本店最好的布料,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夜市与心意
  “说到底你还是给太多啦!”白白被敲了竹杠,卫茗怨念得连“您”也省了,“根本要不了那么多钱的。”
  “没关系,”景虽对于此等埋怨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又斜了一眼耳畔的她,“穿在你身上,我却以为我是赚了。”
  是的,人靠衣装,衣却靠人托。米白色的襦裙上升,衬出卫茗肤白如雪,明眸皓齿,襦裙蓝花暗绣,与外穿的碧色短褂相衬,衬得她气质清丽绝伦,一时间路人频频侧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发髻上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