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锲是个生得很符合医生定义的中年男人:金丝边的镜片下是细长的眼,和气的眉毛,肤色偏白,下巴微微见方,衣着整洁妥帖,第一眼很难生出恶感来。看见伏晏,他显然认真打量了片刻,随即看向猗苏时,他的眼神则微妙地停顿了片刻。
  旋即,他温文客气地向伏晏和猗苏伸出手,伏晏却将手往外衣口袋中一送,唇角微弯地一颔首,径自坐下了。猗苏为伏晏的不客气讶异,却仍然和李锲握了握手--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双手相握的时间略长了些。
  “恕我冒昧,已经点了菜。”李锲和气地开腔,似乎无意马上提到正事。
  伏晏下巴一点,仍旧不开口。
  “您就是叶先生吧?”李锲表情僵了一下,仍然笑吟吟地搭腔。
  伏晏忽然就换上他可亲的君子面具,淡淡道:“联系您的的确是我。这位是我的助手。”
  为什么要应承下夜游的名头?猗苏有些疑惑,却硬生生忍住没表露在面上,只是附和着伏晏、微笑着点点头。
  李锲的态度也立即热络起来,举起面前斟好酒的玻璃杯:“容我先敬二位一杯。小杨的事……我其实一直觉得于心不安。”
  “哦?”
  “想起来我就后悔……那时候,如果我能劝章主任两句,让他不要冒险,说不定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李锲搁下杯子,惋惜地叹了口气,“我和章主任以前也算是有几分老同事的交情。”
  伏晏浅浅饮了一口酒,似是不合口味,便轻拧了眉头徐徐道:“李先生的意思是,当时章主任的手术方案,杨彬并不同意?”
  猗苏不由看了他一眼:这厮不是会重复确认既定事实的人。
  李锲惊讶地问:“叶先生不知道?”
  “只是有类似的揣测罢了。”伏晏表现得仍旧很克制,转而继续询问:“杨彬有异议的事,试验中心都知道?”
  李锲仰头喝了口酒,苦笑着说:“和23床有牵连的大都晓得,因此都被流放出去了。像我这样不走运的,只好到私人手下谋生计去喽。”
  “还想麻烦李先生尽量助我们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务必告知我们。”猗苏也举杯,李锲含笑回敬:
  “那是自然,小姐您不用那么客气。”
  他沉吟片刻,降低说话音量:“是这样的……我们中心的实验性手术,都要提请上级批复才能实施。我记得,那时候提交手术方案,杨彬硬是扛着一直没签字,到最后关头文件才批复下来。依我看,医学顾问那里的签字,很可能是章主任委托人伪造的。”
  “手术方案吗?”猗苏回想了一下杜缜寄来的文件,似乎都是术前的会议记录。那张圆圆的东西,似乎也是名叫“光盘”的载体,记录的也是手术录像。
  李锲抿着嘴用力点头:“如果能把这张文件弄到手,证明上面的签字是伪造的,那么就一定能成为一张王牌。”
  “我们……”猗苏一句“还没收集到这份文件”还没说完,手忽然就被伏晏悄然却有力地在台底下按住了。她磕绊了一下,随即接上:“……收集到的资料里是否有这份文件,还要回去确认。”
  伏晏抱歉地笑笑:“手上的东西太多,一时之间还整理不过来。”
  李锲颇为失望:“这样啊。”随即又扯开笑来,向着上桌的热菜一推手:“来来来,先吃饭,吃饭。”
  这家馆子的手艺的确不错,一看就对饮食起居挑剔得很的伏晏,都舒展了眉头。
  “说起来,叶先生还联络了班子里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伏晏笑眯眯地看了李锲一眼,语气堪称和蔼可亲:“这个不方便透露,当事人都要求我们保密。”
  “啊,是是!是我鲁莽了!”李锲立即抱歉地低头,又饮了一大口酒。
  “也请您放心,您提供的线索我们不会透露信息源。”伏晏托着酒杯,凝视着其中微漾的液体,口气很沉着,“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李锲明显沉吟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一般道:“其实……我觉得巡回护士小钱和护士长倪慧芳,可能和章主任是一伙儿的。”
  猗苏向伏晏望去,只见他稍一偏头,扬起眉毛:“哦?”
  “我也不是想搬弄是非,”李锲向前倾身,“只是啊,那时候小钱和章主任实在是走得很近,章主任做手术一直带着她。小钱是一直主张尊重主治医生意见的,倪慧芳又是小钱的学姐,向来很受小钱尊重,所以……”
  “李先生可有这两位偏帮章学秉的证据?”
  李锲咬咬牙,豁出去一般地低声道:“倪慧芳……她很擅长模仿笔迹。还是护士的时候,就经常被拜托一次性把当班人签字都签掉。可以让她和手术意见做一个笔迹对比,应该就是一个人!”
  伏晏却沉默了没说话。
  “我干脆就直说了吧,”李锲用力叹了口气,“手术前一天还没批下来的时候……我偶尔路过主任室,看见倪慧芳在里面写什么。之后一个多小时,文件就批复下来了。”
  “所以这是人证了?”猗苏征询地看向伏晏。
  伏晏唇角微弯,眼睛里的光影却显得愈发冷峻:“只能先作为证据之一收集下来。还请李先生不要介意,这是习惯。”
  “我们会复查那份文件是否在手,有的话,一定会找倪慧芳鉴定笔迹。”猗苏适时插话,李锲显然对这话很受用,安心了许多,又吃了几口菜。
  这时候,猗苏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夜游来的简讯:
  “杜缜拿到了手术前的最终方案稿和批复件。”
  伏晏侧头扫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迷人的微笑:“看起来,我们手下的人,已经找到这份手术方案了。”
  李锲震了震,过了半晌才拍着大腿说:“这太好了!”说着又要举杯。然后他默默搁下杯子,有些尴尬地补上一句:“容我失陪片刻,去下洗手间。”
  等他走远了,猗苏才低声问:“这个人,信得过吗?”
  伏晏微微一笑,从容地啜了口酒:“信不信得过,自会见分晓。”
  装,让你装!猗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去搭腔,只默默拿起杯子,才发觉酒杯竟不知不觉已经见底。她之前本就少饮酒,是以愣了愣,才渐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心下一慌--可别在这时候喝醉了。
  她灌了口茶水下去,颇为心虚地瞟了伏晏一眼,好在对方似乎没有在意自己。
  这时李锲也施施然地回到座位,看着猗苏双颊晕红的样子明显愣了愣,随即热络地对她说:“说起来,还没有请教您的姓名。”
  猗苏闻言眨了眨眼。本是无意的动作,因为她微醺的情态而显得娇媚起来,偏生当事人显然对自己的模样浑然无知,仍旧维持着往常的说话声调:“我姓谢。”
  “谢小姐和我妹妹长得很像。”李锲借着酒意,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猗苏一歪头,也不答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对方说下去,全无接口的意思。
  伏晏侧首睨她,眉毛抬了抬,却没说话。
  李锲不见窘迫,态度似乎更亲和了几分:“我也是做哥哥的人,在这里劝一句,这种营生实在不适合小姑娘。就看杜缜吧,那么精明厉害的女人,到现在还是单身没人敢要……”
  “杜缜?”伏晏尾音微微上扬,终于表露出一点兴味来。
  “哦我之前忘说了吧?杜缜和杨彬之前在研究所是死对头,如今竟然反而查起对方的事,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李锲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所以女人还是不要太能干为好……”
  猗苏微微一笑,本就极黑的眼睛里因醉意波光流转,却仍旧闭口不言。
  “时间不早,我们也该继续回去调查了,这就告辞了。”伏晏温文地一颔首,姿态却仍旧高高在上。猗苏跟着站起来,竟不觉得晕眩,反而发现这个世界多了一分迷幻的魅力,餐厅地砖的色彩似乎也成了开在地上的藤蔓,鲜明而艳丽。
  “日后还要麻烦叶先生和谢小姐了,以后有时间再见个面。”李锲起身相送,可两人步子迈得快,早就走远了。
  “什么女人还是不要太能干,这麻醉师就是一个披着斯文皮的猪!”一出餐馆,猗苏就嘟嘟囔囔起来:“看他的眼神,还是巴不得把女人都关在家里,全身心服侍他……切,也要看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就是皮肤白了些,纯种猪猡洗干净也白白净净的惹人喜爱呢。杜缜那样不也挺好嘛,潇潇洒洒的多帅……”
  伏晏眼睛里浮上点笑意来,说话的语气也比往常温和:“也难为你方才忍那么久,现在才说出来。不过,没想到谢姑娘嘴巴也颇狠毒啊。”
  “所以还是修养的差别嘛,哪像某些人,整日口出恶言还自以为了不起。”猗苏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仗着出身好还承了副好皮相,呸呸呸,这种人也没人会要。”
  伏晏倒不生气,反而笑意愈加深,轻轻拍拍她的头,顺手揉揉她的发顶:“谢姑娘喝醉了。”
  谢猗苏却因为这一个动作抬起头,声音软软的:“白无常……我找了你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居然把你个恶劣男认成我,可见谢猗苏实在醉得厉害了……
  伏晏:现在就给本座消失,立刻。
  热烈祝贺伏晏同学获得高中男生级别的攻略技能o(* ̄▽ ̄*)ゞ
  ☆、杜缜的做派
  “白无常……我找了你好久。”
  应当是喝醉的关系,谢猗苏头一次在伏晏面前露出娇怯的情态,双唇微微撅起来。伏晏瞧着她晕生双颊的样子,眼神顿了顿,平淡道:“你喝醉了。”
  “喝醉了?喝醉了才能见到你的话……也不错啊。”猗苏的神情里带了几分委屈,“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你怎么可以……”说到这里,她滞了滞,黑漆漆的眼睛无措地转了转,换了个语气:“我不喜欢你这种表情,和某个讨厌鬼好像……”
  伏晏抬腕看了眼手表,不容分说地将她拉起来:“我可没兴趣大白天地看你发酒疯,回去了。”
  猗苏倒也不反抗,就任由伏晏扯着回到住处。之后她颇为安分,横在沙发上就睡得香甜。伏晏嫌弃地看她一眼:“睡在这明日谢姑娘就该喊着着凉了。”
  回答冥府君上的是均匀的鼻息。
  “啧……”伏晏虽然一脸不耐烦,最后还是从门口衣柜里,取了件外衣扔在猗苏身上。
  这时候房门开启,夜游走了进来,揉揉眼睛就要喊困,却一眼瞧见沙发上的人,不由愣了愣,转而看向伏晏:“老大,发生了什么?”
  “有个蠢货一杯倒了。”伏晏简洁地叙述完事实,问夜游:“杜缜那里怎么样?”
  “拿到了手术方案书,她说上头杨彬的签字很有可能是假的。”
  伏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李锲也是那么说的,而且,他还说,签字的应该是护士长倪慧芳。”
  “倪慧芳可拿出了重要的会议记录,难道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的手法?”夜游强忍住困意,思索起来,“事态比想象中有意思了啊……”
  伏晏只是笑笑,不开口。
  “说起来,老大你准备待多久啊……”夜游凑到猗苏身前,弯下腰,暗搓搓地要去捏她脸。伏晏轻轻咳嗽一声,夜游的动作就在半途停住了,他回头瞠目结舌地盯着伏晏:“老大?你该不会是看上……”
  “先不说我看不看得上她,你觉得我看上她了,还会让你站在这儿?”伏晏理所当然地呛回去,负手在厅里走了几步,说道:“我先回冥府,有了什么动向,来不来看心情。”
  夜游坐在餐桌边,扶着脑袋懒懒散散地应:“好的老大,没问题老大。”
  然后等伏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蹑手蹑脚凑近了猗苏,捏了捏她的脸,轻声嘀咕:“睡相不错啊姑娘……”
  ※
  “小杜,等下开完研讨会留一下,临床上有些现象我想和你当面说。”
  杜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章学秉:方脸,不戴眼镜,眼睛很有神,身材不高挑、腰板却挺得很直,白大褂穿在身上很服帖,连说谎都那么从容自若,的确是某个笨蛋会仰慕的类型。
  她毫无异状地微微一笑:“我也一直想和章主任谈谈。”她甚至懒得隐藏眼中的锋锐,只是镇静地看着章学秉的笑容收敛起来,随后潇洒地转身往席位上走去。一路上不少人投来目光,杜缜丝毫不以为意:嫉妒也好,惊叹也罢,都是旁人的事。
  她不止一次听见旁人在背后说她没有女性魅力,说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怜的,说她就算年纪轻轻当上了医学院研究所的二把手、没个家庭也白搭……
  杜缜天生母性淡薄,对家庭也没什么执念,性格又独,从不觉得有必要找到另一个人才能过活,因而才能罔顾家里的意愿一直保持着目前的状态。研究所里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设备和经费都不用发愁,她有时候觉得电泳仪器和离心机要比男人更可爱,移液枪也远远比玫瑰花叫人欢喜。也许杜缜不过是没有遇到一个值得她放弃单身的人而已;她甚至有些怀疑,是否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
  这不代表杜缜是个没生活情/趣的石头心,她会做饭,也有几道拿手菜;化妆也很在行,在人前的淡妆从来妥帖,只不过偏爱中性装束,更没必要处心积虑为了异性隐藏自己的喜好。至于某些必要的需求,她原本就不多,即便有也能轻松解决释放。
  杜缜只为自己而活,她就是这么自我而愉快地走到了现在。
  她人生里唯一的不愉快,大概也就是杨彬了。
  杨彬是个自以为很聪明、也的确在智力上称得上聪明的男人。可他和大部分有点智商的男人一样,有着自己担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的幻想。更让人不愉快的在于,这个大龄中二病患者,还试图说服杜缜和他一起投身临床第一线,为人类医疗科学事业添砖加瓦。
  杜缜那时候的回答是:“就你这点情商,到医院里混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要请双q爆表的杜小姐陪我一起上战场啊!”杨彬是个长得老成的人,笑起来却显得年轻。
  杜缜悠悠地点起一根烟,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杨彬的注意力便被转移开来:“干这行的还抽烟!都说了你多少次了!”边说,他便要夺走才燃起的细烟,杜缜身手敏捷地往旁边让了让,吐出的烟雾呛了杨彬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