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苏鼓起腮帮子:“烟火在河上看也一样,我要逛夜市!”
  “切,你就这点出息。”白无常不屑地咂嘴,却彻底放慢步调,同她并肩而行:“钓金鱼,猜灯谜,都是小鬼头才喜欢的玩意儿,那些小吃谅你也没胃口吃了。真不知你在瞎起劲什么。”
  “我少见多怪还不成吗?”猗苏瞪他,而后看向渐近的街市,指着第一家店的锦幡,“我要吃糖葫芦!”
  “真受不了你。”话虽这么说,白无常还是到了摊位前,竖起两根手指,“老板,来两根。”
  “好嘞,诶,这不是白大人吗?”摊主扫了猗苏一眼,立即将白无常的冥币铜板推回去,笑出一脸褶子,“难得见您带着姑娘出来玩,就当是小的一份心意了。”
  白无常笑眯眯地推辞:“心意到了就好,钱还是要付。也祝老吴你生意兴旺。”语调和气圆滑,同猗苏熟知的模样天差地别。世故的,狂放的,究竟哪个才是白无常的真面目?思索片刻,她决定不去追究:管他呢,反正轮不到她去挂心。呀,这山楂好酸,带得她居然眼眶也有点酸楚。
  深蓝夜色里店幡招展,两排红灯笼直延伸进人潮的深处;街两边串联起水晶珠子,悬在檐角之间,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洒下细碎的七色光点,点亮了来往大小鬼和妖怪的面庞。
  眼前景致很美,声音喧闹,猗苏咬着冰糖葫芦,白无常也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在人流中走着,这片刻的静默丝毫不显得难堪。
  猗苏很少能真切感受到己身情绪的波动,可此刻她内心真真切切被欢喜填满。和喜欢的人牵手走在十里灯火的夜市里,她真怕一出声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梦。于是这如梦似幻的喜悦里便顺理成章地补上一味苦涩。
  “好吃吗?”白无常打破了沉默。
  猗苏点点头,眼角弯了弯。
  “怎么突然转性了?那么安静?”白无常侧过头来看她,眼睛里映了长街的灯火,像含了星子,“那边是捞金鱼的,去不去?”
  猗苏笑着摇头:“算了,人太多,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
  她又说了谎:其实她很想捞金鱼玩。仅仅是今年,猗苏就很多次听到,节庆集市归来的小鬼们活灵活现地描述一尾尾的红在水中游弋的情态,兴致勃勃地吹嘘自己一捞一个准。那时她想,她也想逛街市,她也想和朋友比赛捞金鱼,她也想……正常普通地生活玩乐。
  可这是不可能的。
  这点猗苏很明白,于是她的眼便显得愈加黑。她迎向白无常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的目光,咧嘴笑说:“别这么看着我,搞得我怪可怜的。我不捞金鱼,我要灯笼。”
  “噗,谢猗苏你还真是……”白无常撩她一眼:“那里客人也多,你在这里等着。”
  于是猗苏便立在店铺间的窄巷里,乖乖等白无常买完灯笼回来。
  突然听见金属物件落地的声响,猗苏低头一看,一串铜质铃铛滚到脚边。
  “一、二……呀,怎么少了一个?”说话的是个年幼的鱼精,立在原地看着鳞片未褪的掌心,喃喃自语,一脸要哭出来的沮丧。
  犹豫了一下,猗苏将铃铛捡起来,递给对方。
  “啊谢谢!谢……呀啊!”小鱼精抬头,表情就僵住了,发出一声尖叫:“恶鬼啊!”连同刚才捏在掌心的共三串铃铛齐齐落地,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因为煞气较重,忘川住民也被唤作“恶鬼”,年幼的妖精、阴差和仙人都可以一眼辨识。随小鱼精这一声叫唤,来往的鬼怪都自动退避三舍,朝猗苏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恶鬼在这里?”
  “是逃出来的吧!怪吓人的,快走快走!”
  “姆妈,恶鬼真的会吃掉我吗?”
  “嘘!还不快走!”
  ……
  被发现了。猗苏脑海中除了这四个字以外一片空白。她的脸上也随之收敛了所有情绪,只一双点漆似的眼木然地定在远处某一点,犹如失路的孩童,在痛哭出声前沉浸于片刻的茫然失措。
  呆了片刻,猗苏才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巷子深处跑。奔了没几步,手腕便被人扣住,她吓得一激灵,甩手就想逃开。
  “谢猗苏!”白无常的兜帽拉得很低,仓促之间猗苏险些没认出他来。不等她说话,他拉了她就往巷子外跑,一边疯颠颠地说:“谢猗苏你个笨蛋,这里都是死胡同!万众瞩目,真是飞一般的感觉!”
  猗苏本来咬住嘴唇不想说话,被他这么一说,那点稀薄的难过顿时不见。
  他们手拉手大笑着跑过青石板长街,到处人群纷纷散开匆忙避让,盏盏红灯笼飞快倒退成红影,水晶珠子散落的光点在视线中摇晃,拉成作清透的光雨,他们沐浴其中。
  这一瞬,猗苏觉得自己好像轻盈得真的可以飞起来。
  停下脚步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冥府下里的旧城。岁月更迭,昔日的房舍已成废弃的迷宫,鲜有人踏足。猗苏靠在一堵石墙上大口喘气,双颊微红:“我都快忘了跑是什么感觉了。”
  白无常一路狂笑,此时咳嗽连连,看向她的眼睛里却有平稳而温和的光:“刚才……刚才买的灯笼都跑掉了……”他缓过气来,将她跑乱的发髻揉得更乱,语调却比动作要柔和太多:“你还好吧?”
  猗苏拍掉他的爪子,笑着嗔他:“我没事。倒是你,这样嚣张,不怕被冥君罚么?”
  “没事。”白无常豪迈地一甩头,面具上的舌头也异常妖娆地在空中一卷,“本大爷是什么人?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而且……”他顿了顿,“恶鬼之类的谣传,实在是太过分了。”
  猗苏低头笑了笑,缓缓问他:“在你眼里,我们和其他鬼怪看起来有区别么?”
  白无常沉吟片刻,挠挠头:“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煞气重了有了形态,颜色形状都因人而异。”
  “那我是什么样子?”
  “嘛……”白无常吊了她好半天胃口,最后居然一扭头,“不告诉你。”
  猗苏揪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饶:“话说一半留一半,娘娘腔。”
  “你这是哪学来的……”白无常啧了声,顾左右而言他,“啊,要到放烟火的点了!”说着他的手臂在猗苏腰间一托,就拎着她上了屋脊,左右四顾,一脸勉为其难:“也只好在屋顶上将就一下了!好歹这里还挺结实不会塌。”
  这屋子原本就高,立在其上旧城顿时一览无余。交错迂回的街巷、古旧空寂的黑瓦房铺展开去,一直没入忘川下游连片暗红如血的花丛中。这里没有灯火,天空蓝得愈发深而纯粹。猗苏不由向来时的方向张望,远远只见得星点成团的暖光,倒映在忘川水里,一路潺潺流来,逐渐没入旧城铺天盖地的静谧和黑暗中。
  她抱膝坐下来,看着眼前景色一时失语。
  “开心吗?”白无常在她身畔坐下,淡淡问。
  “嗯!”猗苏很用力地点头,显得孩子气。
  他轻笑了几声。
  她一粒粒数着手腕上的串珠,终还是忍不住问他:“送我东西,准备我喜欢的吃食,还带我上岸,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这反问着实刁钻,猗苏噎了片刻才很没底气地说:“那也没有……但是……”这样的好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以为他对自己有意。
  “你很想看我的脸吧?”默了片刻,白无常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猗苏惊得一跳,转头瞪他:“哈?”随即补上一句:“好奇也是正常的吧,冥府又有谁不好奇你和黑大人长什么样?”
  “别管其他人,谢猗苏,你是怎么想的?”白无常语声轻缓,却如同含了千钧重量,沉沉压在她心头。
  猗苏停止拨弄珠串的动作,低头不敢看他:“我的确想。”
  夜晚的空气好像一瞬间凝滞。她把头垂得更低,却被他温柔而有力地抬起下巴。他定定看着她,忽地就笑了,拿腔拿调地说:“要对奴家负责哦。”
  猗苏的脸不自觉红了,下意识要弯唇,喉头却哽住了。
  他的手指在耳边勾了两下,单手托住面具下颚,动作顿了顿,缓缓将面具移开。
  也就在这刹那,长啸撕裂夜空的寂静,散裂出绚烂明丽的烟花,点亮了一整片苍穹。
  灿烂的光影变幻下,谢猗苏第一次看到了白无常的真面目:比所能想象的要更清俊的容颜,眉眼清淡却不凌厉逼人,一笑间唇边两个梨涡微凹。
  他低头向她靠近,吐息温热:“记住我,记住这张脸,听到没有?我等你已经等了太久……”
  继看到了白无常的脸之后,谢猗苏又尝到了他嘴唇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本大爷上二垒啦!
  会不会有三垒明天见分晓^▼^喜欢的话求个收
  章节名是一首听了心情会瞬间满格的神曲,有兴趣的可以听一听
  ☆、不会再失忆
  这是谢猗苏从九魇脱身后的第四十九年。她又一次在新的一年到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写满记忆的玉简上移开神识,猗苏看向面前一身红衣的姑娘,不确定道:“你是……阿丹?”
  “不然还能是谁?”阿丹飞她一个眼色,懒懒歪在江边大石上,抹着蔻丹的指尖在面颊上有节奏地轻敲,眉眼间尽是愁色,确实如玉简上所言,相貌顶尖,可惜整日一脸苦相。可她的人品,却是最信得过的。
  猗苏踟蹰片刻,问她:“那么,白无常又是哪位?”
  “唉……”阿丹幽幽地叹了口气,“阿苏你这十几年都这样,说不过三句就开始问白无常的事,真真是痴儿。”
  “因为这玉简上一开头就写了他的事,我才会在意。”猗苏被阿丹姑娘勘破红尘的语气噎了一噎,试图解释。
  对方显然不信,凤眼一挑,变脸飞快,笑盈盈地支颐问:“都写了些什么呀?”
  “也就他是阴差,个性……比较独特,挺照顾我,嗯……”猗苏大致概括了一番,话却越说越慢,最后只得打了个哈哈,“就这样。”
  阿丹白了她一眼:“说谎精。喏,那位大人来得正好,你去问他好了。”
  猗苏顺着阿丹视线看过去,只见河岸边盛极凋零的彼岸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青年,戴了高帽和一只獠牙长舌的面具。见猗苏瞧他,黑衣人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是黑无常,是来提醒谢姑娘看玉简的……”说话声音出奇地羞涩。
  “不烦黑大人费心,我早就提醒阿苏了。”阿丹对黑无常的态度颇不客气,昂了下巴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阿丹姑娘,昨日我、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请别在意……”黑无常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似乎可以透过面具看到他因为焦急尴尬而红彤彤的脸。
  阿丹翻了个白眼,哧地一声笑:“切,谁要和你计较了。阿苏急着问你白大人的去向呢。”
  “啊,是、是。”黑无常无措地搓搓手,向猗苏道,“有两个麻烦的亡灵逃了出去,白无常今早就去大荒公干了,不久就会回来的。谢姑娘莫急,莫急哈。”
  猗苏想说她不着急,可想到玉简大段各种日常细节最末,那两行新添上的文字,就如百爪挠心:
  --我喜欢他。
  --原来他也一样。
  猗苏的确想见白无常,想知道他究竟是否和玉简中记叙地一般散漫风趣却体贴细心,想知道自己明知会忘记却仍然要提起的感情,是否值得,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
  念及此,猗苏不由羞赧起来,强自平淡说:“我明白了,麻烦黑大人了。”
  黑无常又拘谨地行了礼,方离开了。
  阿丹这时发话了,一出口就是戏文腔:“眉眼含春,娇滴滴端得是二八芳华,守得花儿,待得郎君归。”
  猗苏默了片刻,才憋出一句:“啊?”
  阿丹飞她一个白眼:“还是那么懵懵懂懂。”她嘴一努,笑得很有深意,“我记得昨天早上你手上还没这么一串珠子。”
  猗苏依言看向右腕,一串莹莹的红玉珠串在天光照射下浓艳如凝血、淡处又似朱砂,这鲜艳的颜色好像唤回了什么丢失的心绪,喜悦却也苦涩。她默默将袖子向下一拉,将珠串挡住,遮掩说:“大概是白无常送的。”
  “年轻真好呐,”阿丹忽地就换作一脸老成,幽幽叹了口气,“又是送东西,又是请吃饭,还带到岸上逛夜市,你这妮子要不动心也难。”
  玉简上明白写着,居于忘川之中的“恶鬼”是不能上岸的。猗苏不由挑了眉追问:“上岸?”
  阿丹哀怨地瞪她一眼:“还不是白无常偷偷带你上去的,明知故问想和我秀恩爱是不是!”
  猗苏噎了噎,窘道:“怎么可能!”
  阿丹刮了两下脸颊羞她:“不和你废话了,痴儿说谎精。”语毕迅速消失在了忘川水波之中,只余猗苏一个人茫然四顾,最后决定再把玉简看一遍:
  九魇是忘川千万年来怨灵积聚而成的时空断层,谢猗苏自其中而来,却无人知晓她为何会落入那戾气深重的空间,更无人知道她是怎样脱身。猗苏魂魄不全,皆以怨气补足,是以每一年的记忆都会随着净化离体的戾气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