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千桦稍稍一愣,随即问道:“别的地方都能去吗?”
华珠眨了眨眼,反正只要不见廖子承,去哪儿应该都行,总之染千桦也不会害她。华珠就道:“是。”
染千桦双腿夹紧马腹,命赤翼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华珠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颠断了,也不知要带她做什么,竟感德如此焦急。
染家大门,赤翼长驱直入,一番新的天地,如浓墨重彩的画卷一般在华珠的眼前徐徐展开,可不待华珠细细欣赏,便被赤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同时被甩在身后的,还有灰头土脸的梁太医、孙太医与张太医。
华珠瞳仁一缩,莫非那得了天花的是染家人?
一座牌匾写着“兰芳阁”的院落前,赤翼停下了奔跑。
染千桦抱着华珠跳下地,尔后拉着她小手疾步走过前院、穿堂,进入一间典雅别致的主屋,又健步一拐,打了帘子走进散发着淡淡兰香的里屋。
一位白发鬓鬓、穿着褐色纹百蝶锦服、容颜慈祥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的杌子上,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眼睛,死死地盯着半透明的纱幔。
纱幔中,男子咳嗽得厉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祖母,叫你别进来,他得的是天花,传染给你怎么办?”染千桦放开华珠的手,走到染老夫人身边,半抱着她,欲带她离开房间。
染老夫人潸然泪下,看得出情绪非常激动、也非常悲恸,可就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太医们集体判了“死刑”,说重度天花,连肺部都感染炎症,比长乐公主的病情严重太多!
华珠行至跟前,规矩地行了一礼:“老夫人。”
染老夫人抹掉怎么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哽咽道:“这位是……”那日她小中风昏迷,并未瞧见华珠模样,后面虽送了不少礼,却没登门致谢。
染千桦就道:“上次给您治过病的染小姐,长乐公主的天花也是由她在治。”
染老夫人暗淡的眼底光彩重聚,颤颤巍巍地握住华珠的手,含泪道:“染小姐,拜托你了,一定要治好我的孙儿。”
原来是染老夫人的孙儿,难怪如此兴师动众。华珠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会尽力的。”
染千桦神色复杂地看了染老夫人一眼,唤来丫鬟送染老夫人回房,自己则留下来陪华珠看诊。
“你得过天花?”华珠放下医药箱,问染千桦。
染千桦摇头:“我没有。”
“那你最好出去。”华珠淡淡说了一句,尔后挑开帐幔,望向了床上猛烈咳嗽的男子。
呼吸,霎时顿住。
心跳,也一并停住。
华珠以为自己看错,可劲儿地眨了眨眼,又俯身捧起他因咳嗽而酡红的脸,仔细端详了几秒,惊得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染千桦抿了抿唇,眸光微微一动,低沉着嗓音道:“子承的母亲是我姑姑染如烟。”
所以,廖子承是染家的表少爷?和染千桦是表姐弟?
一瞬的功夫,脑海里闪过无数情绪,惊诧、激动、欣喜……最后,是滔天的愤怒。华珠奋力甩开帐幔,冷冷地望向染千桦:“他既是你们染家的亲戚,他父母双亡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被族人赶出廖家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被人骂做棺材子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你们知不知道那六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染千桦的睫羽颤了颤,冰块脸上少有地浮现出了愧疚的神色:“说来话长,你先替他诊病,我稍后详细跟你解释。”
不知想到了什么,华珠再次挑开帐幔,用帐钩挂好,握住他的手问道:“他知道你们把他带来染家了?”
染千桦的睫羽又是一颤,表情不大自然了:“不知道。”
果然,廖子承对染家是心存了怨愤的,所以对染千桦才不冷不热,所以宁愿住进帝师府也不路过染家门。华珠的瞳仁左右一动,眯着眼道:“上回在琅琊,是你坐在屏风后审案的吧?”
染千桦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点头:“是我。”
“廖子承主审,为何突然变成五官齐审?”华珠问着,三指搭上了他脉搏。
染千桦垂了垂眸子,说道:“余斌去琅琊的前一天跑来找我,说他要去琅琊颜家提亲,问我可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余诗诗。因为姑姑的关系,我跟余诗诗也算合得来。我送了她一些礼物,又写了一封问候的信。很快,她给我回了信,信中提及子承接下卢高一案。刚好,长乐公主又向圣上建言由朝廷派一位钦差大臣前往琅琊,进行五官齐审,我便毛遂自荐地去了。”
不用说,这必是余斌设下的圈套,没想到为了赢官司,余斌连亲姐姐都能利用。这样的人,跟颜婳真是天生一对。
“咳咳……”廖子承又咳嗽了。
华珠忙用另一手顺了顺他胸口:“我记得,你当时投的是卢高,如果廖子承与我舅舅的票没有被否定,加上你的票,卢高会以三比二胜出。”
染千桦淡淡答道:“开审的前一晚,子承找到我,并告诉我,无论如何,投卢高。”
如此说来,余斌所谓的必胜法,从五官齐审的那一刻起便被廖子承识破了。余斌买下了王庆与李致远的票,让他们投卢高,然后再设计否定掉廖子承与颜宽的,这样,无论染千桦投给谁,卢高都会是胜利的一方。
偏偏,廖子承忽悠王庆与李致远,将双方写在票上的名字调换。
余斌否定了廖子承与颜宽的票,还剩王庆、李致远与染千桦的票。
如果三人都投的是吴秀梅,余斌会觉得不管否不否定廖子承与颜宽都会输掉,没那么落寞。
可如果三人分别是吴秀梅、吴秀梅、卢高。
余斌否定掉的就是一个胜利的机会,难怪气得吐血了!
廖子承不仅要赢余斌,还要戏弄余斌,让余斌为自己的作死追悔莫及。
可恶的家伙,居然不告诉她!让她白白查了那么多资料,背了那么多律法,还想着要在公堂之上把余斌给比下去。哪里知道,公堂不过是个幌子,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票数的博弈。
华珠想咬他!
可看他病重的样子又心有不忍。
一般的天花只是红疹与高热,他的,却不知为何引起了肺炎。
华珠开始解他的衣裳:“他昨晚干什么去了?”真怀疑他是不是吹了一整晚的冷风,才让病情在一夜之间恶化得如此严重。
染千桦弱弱地叹了口气:“不清楚,天亮时七宝叫他起床,就发现他高热得厉害,大夫说是天花。”
他的体温,比长乐公主的高多了,长乐公主起码还能喊两声“驸马”,他却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华珠暗恼自己白胡思乱想一天,掉了一大缸眼泪,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华珠解了他外衣,又问:“所以我父亲是你举荐的?”
“嗯。”染千桦很坦荡地承认了,“他不肯跟我回京。”
这对姐弟,真是……
华珠深吸几口气,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回头望向染千桦,挑眉道:“我要给他脱衣服了。”
“你脱。”染千桦表示允许。
华珠张了张嘴,直言道:“你不用避嫌吗?毕竟你……未出阁。”
染千桦常年与男子打交道,倒真不大懂得避嫌,眼下听了华珠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终究是女子,道了声“我在外头等你”便打了帘子出去。
华珠一件件地解了廖子承的衣衫,验尸不分男女,行医也一样。可纵然明白这个道理,在他健硕完美的身材一点一点展现在她眼前时,心跳依然加速了起来。
脱了他裤子,华珠的脸都红透了……
一番检查下来,华珠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就没一处干的地方,全给汗浸透了。
他的情况与长乐公主不同,所用药方、针灸之法也截然不同。华珠写了方子,染千桦命人去抓药。
染老夫人中过一次风,再次中风的可能性非常大,华珠叮嘱她回屋歇息,有了起色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另外,华珠要求在诊断期间,除染千桦外,谢绝任何人的探视。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染老夫人。
染老夫人心有不甘:“我留下!”
华珠解释道:“天花传染性极强,没得过天花的人最好不要接近天花患者,感染的风险太大。”
这是正当理由,却也不是唯一的理由。
染老夫人的眸光颤了颤,约莫明白了华珠的意思,叹着气离开了兰芳阁,并给年府递了消息,说她身子不适,留华珠暂住染家为她诊病。
染老夫人走后,华珠留在房中,为廖子承施了一次针。
廖子承实在烧得厉害,迷迷糊糊的,连身在何方都不清楚。
偶尔他睁开眼,看看华珠,却仿佛根本不认识似的,呆呆愣愣,随即又难受地闭上了眼。
身体在脆弱时,心也会变得脆弱。
高高在上的提督大人,在华珠喂他喝下一碗药,发了一身汗,终于有了一丝力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侧过身,将头枕在了华珠腿上,然后单臂搂住她腰身。
似乎只是一个很随意的动作,可当华珠想要拿开他的手时,他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听起来似小猫儿低低的呜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幽怨。
华珠心头一软,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后,开始轻轻抚摸他滚烫的脸:“知道我是谁不?就抱。”
廖子承微微睁眼,如漾了一泓湖水的眸子浮现起点滴迷离之色,很无辜,又很赖皮:“知道。”
华珠不由地勾起了唇角,阴霾了一天一夜的心瞬间照进了一束阳光,晒得整个人都暖烘烘的:“我是谁?”
廖子承酡红着脸,用沙哑的声音轻轻答道:“年二猪。”
华珠的嘴角一抽,这家伙是开玩笑呢还是开玩笑呢?或者这家伙,背地里就是这么叫她的?啊哈,现在露馅儿!
他侧躺着,脑袋枕在她腿上。华珠眯了眯眼,伸手要去抽他屁股,伸了半天够不着。眼神一闪,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了一本书,够了几下,还是够不着!
华珠气得直鼓腮帮子!
廖子承眨了眨水汪汪的,看似迷离,又潋滟如秋水的眸子:“你在赶蚊子吗?”
华珠一噎,算了算了,都病成这样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大不了……先记账。
华珠放回书本,葱白指尖开始一点一点细绘他眉眼,这个男人,比女子还好看,肌肤白皙如玉,薄薄的近乎透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剑眉下的五官又精致得仿佛老天爷一笔一笔勾勒而成。
“难受吗?”华珠轻声问。
原以为他会嘴硬地说“不难受”,谁料,他撇了撇嘴儿:“可难受了。”
又是那含了一丝委屈的小调调,软软的,萌萌的,让人觉得这个腹黑高冷攻,一下子有了绝色小受的气息!
华珠知他是烧糊涂了,心智退了大半,又心疼又想使坏。明明前一秒还决定不欺负他了,可一想到从前被他欺负得那么惨,此时不找回点儿场子,等他头脑一清醒,自己便再也没机会了。
心思转过,华珠捏了捏他水豆腐般水嫩的脸蛋,唔,手感真好!又按了按他结实健硕的腹肌,太又感觉了!
发着高热的他感官不敏锐,分不清华珠是在摸还是在捏,就那么有一声没一声地哼着抗议。
可这样的抗议听在华珠耳朵里,却充满了撒娇的意味。
华珠抿唇偷笑,低头,亲了亲他已经浮现了几粒小红点,非但不难看,反而增了一抹媚色的脸:“要好起来,知道吗?”
廖子承没再答话了,体温突然间又升了不少,他再次陷入神志不清的境界。
华珠心口一揪,抚着他俊脸道:“廖子承,我让你好起来,你听见了没?你把我害得好惨,你答应了又不去提亲,她们都在背后笑死我了,我的嫁妆也被抢走了,妹妹要做顾家的主子奶奶,奴才都欺负到我头上了。都是你害的,你赔我。”
原本只想激起他求生的意志,可说到最后,真的委屈得哭起了鼻子。
从云端摔下来,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走在年府的路上,只觉每个人都在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即便与他们擦肩而过了,依旧感觉芒刺在背。